第145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十)(第3/3頁)

謝琢慢條斯理地擇去粘在領口的最後一根碎枝子:“這位就是你說的一定要帶我去見一見的‘好漢子’?”

趙無缺故作驚訝地瞪大眼睛,理直氣壯:“她難道不是條好漢嗎?!”

謝琢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趙無缺拉著這位謝三郎君七拐八拐,拐上了定州城裏最大最繁華的一條路:“童四娘出身貧寒,幼年被賣進窯子,很是吃了許多苦,後來她接替那裏的粉頭成了新的老鴇,這個園子就只收容清倌兒了,裏頭的點心可是一絕!尤其是芙蓉酥和石榴糕,整個定州城沒有比她家做得更好的了!”

謝琢安靜地聽著,他知道這個時候並不需要他多嘴多舌,趙無缺現在需要的就是一個聽眾……或者說,一支筆。

“……定州戍衛戰爆發後,我大父和父親先後戰死,定州城破,百姓舉家逃難,但是城中百姓太多,一時間無法全部疏散,二叔帶兵繞後阻擊,大母為防萬一,不肯帶我離開定州,又怕護衛龐雜引人注目,就遣散了所有守衛,獨我祖孫二人相依為命。”

“北蠻進城之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交出趙家人。”

“我們趙家人殺了太多蠻子了,殺的他們膽戰心驚,見到趙家旗就毛骨悚然,現在捅破了趙家的老巢,可不就是要斬草除根?”

“我和大母東躲西藏,是童四娘把我們藏了起來。”

趙無缺停下來,在路邊一個破爛的攤子上買了一塊糖糕,分給謝琢一半:“可甜!”

“她讓我假扮窯子裏的大茶壺——哦,就是龜公,還給我安排了一個‘相好的’。”

說到這裏,趙將軍臉上也浮現了一絲無奈的笑意。

那年趙無缺還是個遛狗逗鳥一事無成的紈絝子,面對著滿城風雨心神惶惶,祖母死死掐著他的手,告訴他如果城外趙家軍敗了,那他就要站起來,接過定州軍的大旗,收攏潰兵繼續作戰,為此他要不擇手段地活下去,就算折斷骨頭,像狗一樣在地上爬、在泥裏打滾,也要在北蠻眼皮子底下活下去。

所以被童四娘拉去做了大茶壺時,他一點要抗議的心思都沒有。

但他顯然沒有意識到,祖母口中所說的“狗一樣在地上爬、在泥裏打滾”到底有多麽意味深長。

北蠻破城,燒殺搶掠之後,就是尋歡作樂,尋常人家的姑娘被他們糟蹋了個遍,他們就開始琢磨著學中原人的玩法,要“做新郎”。

滿春園裏二十三個清倌兒,都是披著嫁衣,被趙無缺一步一步背出去、背進北蠻人的帳子的。

童四娘亦步亦趨地跟在趙無缺身後,一見趙無缺要擡頭就用棍子抽打他的腿,大聲喝罵他,看得旁觀的蠻子們興高采烈。

紈絝子的骨頭在這一聲聲嘲笑中被搓磨圓潤,掌心掐出了血,這時候,他才恍惚明白,大母那一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每一個被他背出去的清倌兒,都沒有反抗,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她們都知道童四娘收留了個什麽人,也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麽,北蠻人將“交出趙家人賞銀百兩永保平安”的口號喊得震天響,定州城裏所有姓趙的人家都被屠戮的一幹二凈,舉報的人也的確如數得到了賞銀,家門前懸起黃旗,北蠻軍兵過門不入。

但在趙無缺的背上,她們自始自終都沉默無言,一個字也沒有說。

趙無缺背出去的二十三個清倌兒,最後活著回來的只有兩個,一個瘋了,口中只含糊念叨著“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一個癱瘓在床,從此口不能言。

趙無缺咽下最後一口糖糕,揉碎油紙:“她們本來可以清白赴死的,是為了我才沒有這麽做,北蠻人離開後童四娘把我趕出來,叫我以後不許提起滿春園,也不許再回去。”

“趙家人都是大英雄,我們只是窯姐兒,這輩子能救一回英雄,已經是了不得的說嘴了。”童四娘這麽說著,但一直到現在,也沒有人知道趙無缺是怎麽躲過北蠻刮地似的搜羅保住性命的,也沒有人知道滿春園那二十一個死得寂寂無名的窯姐兒,和一瘋一癱的無辜姑娘。

“我不怕他們說我是藏在窯姐的裙子底下活下來的,大不了等我死了再去給老頭子賠罪好了。我還記得她們的名字,你的字好看,替我寫了吧?”

趙無缺仿佛隨口這麽一提,謝琢拈著那半塊糖糕,點了點頭。

“桃畔、琉璃春、窈窈、半子、阮娘、玉人……”

趙無缺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念,中間沒有分秒的停歇,好像這些名字早就在他心中反復念誦了無數遍,直到今天才得以被珍之重之地拿出來、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