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三)

和四皇子的會面結束後好幾天, 宮裏朝堂上都沒有任何關於謝三郎的處置意見傳出,就像是所有人一夕之間都忘記了這個引起軒然大波的人,不過正如能卷起滔天風浪的暗湧永遠盤踞在深水之下, 能夠引爆朝廷的引信也藏在一次次微妙的眼神交錯之中,等待著那個微不足道的火星炸響在眾人面前。

——要麽將所有人都炸得血肉橫飛,要麽將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謝琢炸得屍骨無存。

而為了避免第一個結局,無數人都在絞盡腦汁想搶在火星落地前定下謝琢的流放判定。

至於這一切暗湧漩渦的中心人物,被各方密切關注的謝三郎, 這幾日都平平靜靜安安生生地窩在自己的院子裏,被買通的謝家家仆指天畫地發誓三郎君這幾日絕沒有踏出過院子一步, 就連飯食都是一個木訥下仆送進去的,而且他一次也沒有提出過想翻看查閱六年戰役有關的資料文獻。

……就像是意識到了自己處境不妙, 正後知後覺試圖亡羊補牢一樣。

這樣識相的舉動讓不少人暗自松了口氣, 或多或少放松了點注意力。

被驅逐了所有的下仆,囚禁在幽靜的院子裏, 唯一的好處就是各方探子都失去了近距離窺探的機會, 因此沒人能確切地看見這座院子裏到底發生著什麽事情。

原本清幽雅致的廣闊廳堂上鋪滿了簡帛與竹卷,牛皮繩索散落拖曳各處,墨漬沾染在竹台上,只著足衣倚靠在木幾旁的青年對此仿若未見, 他肩上簡單地披著一件禦寒的大氅,裏面單薄寬松的裏衣襟口微微敞開, 露出一痕平滑的鎖骨, 蒼白的皮膚裹在骨骼上, 隨他的動作緩慢地起伏。

烏墨似的長發隨意結成一束散在背後, 因為沒有人梳理而有些淩亂, 不過這也無損他身上那種雅逸清正的氣度。

他眼下有著缺乏睡眠的淡淡青黑, 眼球上蔓延細細血絲,修長清瘦的手指間握著絲綢包裹的竹刀,因為長久握刀,指節上都是血痕和細碎傷口。

“三郎君。”

合攏的木門被輕輕叩響,不等他回答,一個躬著脊背的家仆就推開門走了進來。

家仆長著一張木訥呆板的臉,手裏提著一只食盒,他輕車熟路地走進來,同時將門開得更大一點,讓外頭清新的空氣和溫柔晨光鋪瀉進來,一轉頭,看見滿地散亂的書簡,以及熄滅了不知多久的油燈,當即露出了點憂愁的神色。

他欲言又止了一會兒,將食盒放在一處空地上,跪下來一點點收拾地上散亂的竹卷,將它們一一收攏,放在青年隨手可及的地方。

然後才舉著食盒膝行到青年身旁,將裏面的碟子一個個拿出來擺放好,輕聲勸說:“三郎君,該用早膳了,您又熬了一個晚上,歇一歇吧。”

青年這才被驚醒了一樣,睜著茫然的眼睛看了眼門外,隨即被外面的光線刺了一下,條件反射地閉上眼睛,家仆慌忙喊了聲“郎君緩睜眼”,直起身體擋在他面前,攔住了對他而言過於刺目的光線。

三郎君閉著眼睛,緩了好一會兒,眼尾落下兩滴透明的淚,沾濕了烏黑的鬢角,像是在無聲哭泣一般。

家仆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才豁然垂下頭,逃避般移開了視線,聲音幹澀道:“郎君,仆按郎君吩咐,帶來了弟的全部遺物,但是弟戰死突然,又因為之後定州軍被判為怯戰偷降之軍,很多東西都被埋在定州了,不允許寄還給家屬……”

清風朗月的謝三郎君睜開了眼睛,神情冷淡平靜,那滴被光刺出的淚悄無聲息地幹涸消失,他微微前傾身體,伸出了手。

骨節清瘦的手掌上被竹刀劃出的薄薄傷口裏有血絲滲出,被他毫不在意地隨手抹在衣袖上,家仆出神地看了那點暈紅的血漬一眼,默默低下頭抽出了食盒最後一層,從底層掏出了一卷用油紙包裹的東西。

裏面是幾封家信,還有一只粗布小袋,家仆解開小袋上的系口,倒出袋中的東西,幾十枚舊銅幣撞擊著砸在地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家仆低聲道:“這是阿弟最後一次寄回家的軍餉,我用了一多半,還剩下這些。”

謝三公子凝神瞧了這些銅錢片刻,擡手拈起一枚放在手裏翻轉了兩下,忽然神情一凝,將銅錢拋擲了兩下,沉思片刻:“沒有克扣欠缺?”

家仆搖搖頭:“雖然有拖欠,但總額基本相符,有所出入的部分,大多是軍中成規的孝敬錢,軍中舊習一向如此,若不向上峰繳納孝敬錢,就連這點軍餉都發不下來。”

青年嗯了一聲,指指那幾封家書,溫和地詢問這位遺屬:“可否閱覽?”

家仆垂首,將家書推過去:“請三郎君自便。”

說是家書,其實普通士兵哪裏用得起昂貴的絲帛竹紙,這些都是士兵自己削平磨光的薄竹片,請了軍中專職替人寫信的文書代寫成的,不過謝家詩禮傳家,便是尋常家仆也識得些許文字,這名家仆的弟弟從軍後不大不小地做了個軍中小尉官,家書都是自己親筆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