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魍魎之國(四)

寂靜無聲的絕對黑暗裏, 細微的水聲響了起來,這聲音極小、極輕,像是有東西在粘稠的液體中攪動, 濕滑的肢體從琥珀色的金子裏露出來,柔軟粘膩的皮膚上流動著濕潤的網,甜蜜的糖從烏黑的頭發末梢一滴滴往下砸落,拉出纖長的絲線。

沙沙、沙沙、沙沙。

是綿密的雨聲嗎,還是細碎的沙礫在緩緩流動呢。

沙沙、沙沙、沙沙。

嘀嗒、嘀嗒、嘀嗒。

流沙一樣蕩開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凝聚回響,陷入了夢境的蜜屋依舊一片安詳,吉次郎被無邊的睡夢捕獲了,他嗅聞到了他非常熟悉的屬於蜜糖的氣味,這是代表著財富、金錢的味道,每一滴蜜都是凝固的錢財,他躺在柔軟的蜜糖香氣裏, 夢見了未來的生活。

花枝子嫁給了陣屋大人,成為了貴族的妻妾, 明太前途無量,甚至擁有了自己的姓氏, 低賤的商人身份脫去了, 他也成為了一名貴族, 有著仆從環繞, 阿諛奉承的人圍在他身邊, 像是蜜蜂圍著甜蜜的糖。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諂媚恭順的笑臉,嘴角大大地彎起來, 兩只眼睛變成了黑色的線條, 雪白的臉上似乎只剩下了這張能面似的呆板的笑臉。

而這張臉還在不斷地擴大、靠近, 無數的笑臉貼了上來, 被圍在中間的吉次郎不斷地縮小,原本需要仰望他的笑臉們變成了俯視,數不清的臉緊緊湊在一起,好像失去了脖子一樣搖搖晃晃地轉動著,吉次郎與他們越來越接近,在濃郁的蜜糖香氣裏,他看見了一張笑臉微微睜開了眼睛。

從那一道細微的黑色的縫隙裏,他看見了那對眼珠子中的自己。

裏面並沒有想象中穿著華服的自己,而是一只被困在網中央的肥胖的飛蟲,密密麻麻的蜜蜂麻木地圍著它,玻璃似的復眼裏映出鋪天蓋地的黑黃蜂群。

它們在獵殺他。

從極致的恐懼中倏忽醒來的吉次郎長大了嘴,他下意識地想要深呼吸,湧入喉嚨的卻不是清涼帶著潮意的冰冷空氣,而是被蜜浸泡過的那種甜到腐爛的味道。

怎麽回事?是家裏的蜜缸子打碎了嗎?

吉次郎努力運作起糟爛的大腦,試圖弄清楚發生了什麽。

他發現自己的手腳有些不太靈活,好像被重物壓麻了一樣,這種情況不少見,睡夢中人常常會擺出奇怪的姿勢,抽筋了也是正常的。

吉次郎轉動身體唯一能動的部件——眼珠子,想要搞明白這股濃郁的蜜味是哪裏來的,目之所及處只有黑沉沉的房間,拉門的方向也是一片漆黑,外面沒有月亮嗎?竟然一點亮光都沒有了,不過房間裏充滿了奇怪的細細碎碎的光,非常小、非常的微弱,但是到處都是,像星星一樣。

總之、總之,或許出聲把花枝子叫起來會更好?讓那個丫頭下去看看發生了什麽……難道是有小偷進來偷蜜了?

吉次郎這麽想著,張開了嘴巴——

一只屬於女性的手緩慢地爬了上來,壓在了他的嘴上。

巨大的恐懼壓倒了吉次郎,他竟然根本沒有發現房間裏還有一個人!

這只手是潮濕的、柔滑的,像是滑溜溜的蛇的肢體,帶著粘稠的古怪的甜味,有熟悉的屬於蜜的味道流進了吉次郎想要呼喊的嘴裏,過於濃甜的蜜混合著一種奇怪的氣味堵住了他的喉嚨,粘稠的液體一下子就糊住了他的聲帶。

“嗚嗚嗚……”

男人發了狂似的掙紮著,四肢滑稽地揮舞起來,咦,剛才好像是不能動的……這樣的念頭從他腦海裏一閃而過,他沒有時間再去細究,更加用力地掙動起來,這時,他忽然覺得喉嚨裏癢癢的。

好像……有灰塵在浮動,還是什麽小東西……

窸窸窣窣的動靜沿著喉嚨口往下爬去了,爬進了胸腔、肺部,鉆進了血肉,粘稠的蜜糖滑進了食管,所到之處都是癢癢的。

癢啊!癢啊!癢啊!

這樣的癢是難以忍受的,吉次郎感覺渾身都戰栗起來,從骨髓到頭皮,每一寸都不可忍受地癢了起來,乃至身體深處的內臟到表面的皮肉,耳道裏有不知名的窸窸窣窣聲在響,這個聲音更讓人癢了無數倍。

不管是什麽東西,不要再響了!好癢啊!好癢啊!

吉次郎瞪大了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那只柔軟潮濕黏滑的手還牢牢地貼在他口鼻上,好像被粘在了一起、縫在了一起。

在窒息的絕望裏,吉次郎死死瞪著眼睛,兇悍的骨血被激發了出來,他用一種連惡人都害怕的眼神盯著不知名的黑暗,在模糊的視線中,他好像看見了那些浮動的星星都搖晃了起來,像是水一樣流下了漆黑的天幕。

流下來?

吉次郎混沌地疑惑地想著,星星,怎麽會流下來?

哦……他盯著那些向他靠近的星星,後知後覺地想,原來那不是星星,而是蟲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