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魍魎之國(三)

第二天早晨, 天還沒有亮,過於浮動嘈雜的喧嘩聲就響了起來,高高低低的嗚噥像是悶在缸裏不斷的回聲, 空洞又刺耳,花枝子用被子悶著頭努力想在最後幾分鐘屬於自己的安眠中找回一點清凈, 卻無奈地發現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小男孩尖銳的聲音在門口響起:“花枝子!我的早飯呢?你是不是又想偷懶!你再不起來我就要用掃把抽你了!”

不等屋裏的女孩子有任何的回應,八歲的男孩一把拉開了拉門, 一雙小眼睛眼尾吊稍,在許多人看來這是勇武智慧的象征, 就像畫師們在畫大人物的肖像時會故意將眼睛向上提一樣。

不過在花枝子眼裏, 明太的這雙眼睛可怕極了。

被養的一身粗肉身軀肥厚的男孩橫沖直撞進來, 一把抓住花枝子身上薄薄的被子就要掀開, 野蠻發育的男孩簡直不像是八歲應有的體型,花枝子敏銳地死死抓住被角,雖然她睡覺時並不會脫掉衣服, 但這不代表她喜歡被弟弟這樣毫無尊嚴地看來看去。

“我知道了!”花枝子忍無可忍,又不敢提高聲音罵他,只能忍耐著道, “帶給陣屋大人的蜜已經裝好了,就放在櫃子上。”

兩只手僵持了半晌, 落在被子上的手終於撒開了力道, 腳步聲咚咚咚地沖出了房間, 花枝子將臉埋在被子裏,深深呼出了一口氣。

她不敢拖拉太久, 趕緊起來疊好被子, 塞到房間裏唯一的家具、一只小小的破舊木櫃子裏——這個木櫃子是她們母親的嫁妝, 後來給了最年長的俏子用, 俏子離開後就到了花枝子這裏,可能以後也會作為花枝子的嫁妝陪她一起出嫁。

少女一邊用手攏著被睡亂了的頭發,一邊匆匆走出房間,迎面就看見了正向這邊走來的房客。

中等身形面目板正的男人看樣子早就已經起床了,衣服整整齊齊的套在身上,連領口都壓的平平的。

花枝子臉上驟然騰起一陣尷尬的血紅色,她胡思亂想著,從昨天晚上地窖的相遇,到剛才明太罵罵咧咧的話語。

他聽見了多少?他應該已經全都聽見了,房屋的隔音效果十分差,就算是腳步聲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少女微薄的自尊心前所未有地疼痛起來,她對這位陌生房客並沒有什麽戀慕之情,這也許是目前唯一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花枝子秉承著傳統深深地低下頭靠在門板上,等待房客先走過去,就算樓梯距離她只有一兩步,但這個國家的禮儀就是這麽不講道理。

男人邁著勻速的腳步從花枝子面前經過,半道上他似乎猶豫了一下,具體表現為有那麽一瞬間他的腳步停在了花枝子面前,花枝子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生怕他說出什麽了不得的話來。

好在房客到底沒有真的想說什麽,他轉過拐角,踩著樓梯下去了,花枝子在他背後松了口氣,就聽見樓下的明太再次開始喊起了她的名字。

蜜屋的早餐簡陋極了,昨天剩下的米飯捏了兩把,加上幾條腌菜,配上點了醬的湯,就是足夠填飽肚子的一餐,明太吃完自己的那份,又搶了花枝子的腌菜,提上蜜罐就跑了出去,吉次郎一向要睡到午後才會起來,新房客出門不知去了哪裏,花枝子收拾完餐具,將鋪子上的門板卸下準備開張,就聽見了街上慌亂的嗡嗡低語。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像是無數的小飛蟲聚成一團,在耳朵周圍飛著,翅膀扇動過快而連成一片,發出低沉悶響。

花枝子難以忍受地捂住了耳朵,這聲音讓她想起了沉在蜜缸裏的蟲群,它們也是這樣發出了嗡嗡嗡的聲音,然後在缸子裏蠕動攀爬,生出一團團的小蟲子來。

短暫的惡心和耳鳴過後,花枝子才聽清楚了人們的只言片語。

“……死了,又死了……是升屋的阿道,啊呀呀,死相真是慘呀……”

“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到底是誰幹的……”

“是妖怪吧,一定是妖怪……吃人肉喝人血的妖怪,才能做出這種事情啊……”

“……那應該請和尚或是陰陽師?……”

七嘴八舌的交談交織成網,早起忙碌的人們一邊說著話,一邊忍不住將眼睛往一邊瞟,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高高在上的同情和事不關己的憐憫,偶爾才會在麻木中顯示出一點對於自身安全的憂慮,但這點稀薄的憂慮很快就會融化在甘甜的憐憫裏。

幾個四五歲的小孩子臂彎裏挎著竹籃,你追我趕地往外跑,他們要往貴人行走的大道上去,撿拾那些牛車遺漏下來的牛糞。

經過花枝子的時候,幾個小男孩互相推搡著停下了腳步,笑嘻嘻地跟花枝子問好。

“我聽見他們在說阿道……”花枝子是很受小孩子喜歡的,因為她身上總有屬於蜜糖的甜兮兮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