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德-華友誼精神救濟院

文森特從未想過世上竟然有這樣的痛苦。

他拋棄了自小學習的風雅禮儀,不顧一切地尖叫哀求,眼淚沾滿了這張俊秀的臉,銀灰色如月光綢緞般的長發被隨意地踩在泥土裏,村民們七手八腳按住了他的四肢,那力道大的文森特渾身都在疼。

火把的光搖晃拉長,在他模糊的視線裏如無數的瘦長鬼影無聲旁觀,村民們狂熱的表情被暗淡光線籠罩,長短胖瘦的身體搖曳移動,數不清的魔鬼抓住了他,他們在文森特耳邊竊竊私語,他什麽都聽不清,什麽都看不見——

“母親……”

血肉被剖開時,文森特用快要幹裂的嗓音喃喃低語,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掙紮,所有哀求哭泣的話都說盡了,只剩下身體的本能在利刃下抽搐。

富有經驗的屠宰匠人提著沾滿牲畜血跡的長刀當仁不讓地站在首位,他用銳利嚴肅的目光打量面前的獵物,視線裏冷森森的掂量與平日裏打量那些牛羊絲毫沒有不同。

鋒利刀尖破開柔軟皮膚,用於書寫優美拉丁文與握住琴弓的右手逐漸血肉淋漓,雪白的筋膜和粉紅的肌肉分離,長刀戳起一塊滴著血的肉,直起身體,公正地分配:“先給老人!”

鮮紅的血源源不斷地滲入泥土,婦女們伸出枯瘦的手將空碗捧向天空,口中喃喃念叨玫瑰經上的語句,感謝聖母的垂憐,文森特的神經已經麻木,他側著臉,半張蒼白的面容埋入臟兮兮的泥地,矢車菊藍的眼瞳前有受驚的爬蟲匆匆而過,鉆入他臟亂的頭發。

從他的角度看去,人們的腿就像是黑壓壓的森林,他看見自己的血慢慢向外流去,混著沙土被人們踩踏成泥漿,越過叢林似的腿腳,一雙碧綠的眼睛與他對視了。

是誰……好熟悉的眼睛……

酷刑折磨下文森特什麽也想不起來,只能直勾勾地看著對方,嘴唇翕張,本能地向對方求救。

是誰都行,是誰都可以,救救他吧!他不曾做錯什麽,為何要被這樣折磨?就算是惡魔也可以,就算是要帶他去燒灼烈焰硫磺的地獄也可以——

有沒有誰來救救他?!

——

在這個夜晚,

村莊裏發生了一個無趣的故事,

心懷悲憫的醫生在乞求魔鬼垂憐,

無辜的虔信者在呼號狂歡,

孩童和木偶置身事外,

無聲旁觀。

喬晝對於這樣的轉折並不驚訝,木偶給他復制身體時,他就發現了文森特的異處,復制來的身軀殘缺不全,雙手只剩下白骨,右腿膝蓋以下空空蕩蕩,左半邊胸腹部觸感冰冷堅硬,那不是人類肢體的溫度,而是用於填充支撐血肉的其他東西。

木偶告訴他,它復制的是離開三棵樹村時的文森特,所以在那個村子裏發生了什麽,才會讓文森特有了這樣可怖的傷勢?

封建古老的村莊,篤信宗教的村民,疫病肆虐的情景,承諾會救他們的醫生……

喬晝做了一個大膽的猜想。

事實證明,他的猜想非常準確。

吃啥補啥這種缺乏根據的理論好像在所有國家都十分盛行,尤其是越閉塞落後的城鎮,信這個的就越多,喬晝毫不意外地從文森特這具殘缺的身體上剝離出了恐怖的真相。

自從離開那個村莊後,這段記憶就被文森特狠狠壓在了不見光的角落,喬晝的話扯下了那層薄薄的擋板,把充斥著腐爛血腥味的陳舊回憶拖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文森特的呼吸有短暫的停頓。

縮在喬晝衣服裏的木偶徹底傻了。

它萬萬沒想到這個人類這麽頭鐵,居然把瘋醫生最不堪的往事給翻了出來,還膽大包天地懟到了人家眼皮子底下。

不過隨著喬晝的推測越來越深入,木偶的力量也在逐漸改造他的身體,豐沛的力量灌入喬晝四肢,無數陌生又熟悉的東西歡呼雀躍著湧進他的腦海。

一會兒是纏繞著金玫瑰與忍冬花的紋路的紅絲絨窗簾,陽光透過落地窗打進來,櫻桃木的茶桌上擺著鍍銀茶壺,男仆端著熱氣騰騰的糕點走進來,朝他微笑;

一會兒是在捧著長頸水瓶的女神像雕塑噴泉前,濺落如珍珠的水滴泛著五彩斑斕的光輝,夾著書本的青年們來來去去,臉上都是意氣風發的驕傲,他們對著他恭敬地點頭示意,和他搭話;

一會兒是模糊了痕跡的鮮紅蒼穹,崎嶇的山路與茂密的森林,滾燙的晚霞燒灼他的眼球,寫著三棵樹村的木牌子在視線裏彎來彎去,好像被擰斷了一樣;

一會兒是泥土、爬蟲,血腥味與狂歡舞蹈的魔鬼……

這些陌生的記憶前仆後繼鉆入喬晝腦子裏,過大的信息量差點讓喬晝過載,他用了全部的理智才在另一個人的記憶裏找回自己,穩穩當當地站在原地沒有露出破綻。

記憶很多很龐雜,但都是零碎的片段,組不成合理的劇情,還有很多缺漏,喬晝努力擯除雜念,快速從中挑出有用的信息,試圖抓住文森特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