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耳邊響起了他說話的聲音。

束戩終於從片刻前那令他震驚到幾乎失魂的一幕裏清醒了過來。

他只知道他的三皇叔有提筆安天下之能。他也知道他是如何除掉高王成王之流的。他給束戩的印象是英華深斂。束戩從沒想到,他會在今日的朝會之上,用這樣的方式,披甲持刃,終結了所有的暗算和陰謀。

便如眼前所見:明光之下,微塵無所遁形。

果然在他面前,自己從來便毫無秘密可言。或許就連心底最深之處的連自己都刻意不願去想的最陰暗的東西,也早就被他洞悉無遺了。

束戩隔光和對面那雙眼睛相望著,這一刻他的心裏湧出了一陣極大的羞恥之感,乃至無地自容。然而與此同時,他卻又被另外一種情緒給攫住了。

他的雙手一直死死地攥著身下的座緣,從方才束慎徽當著百官和他的面斬殺高賀的那一刻開始。

這張寶座,座緣是用黃金打造的,然而它的坐感極不舒適。此刻他渾身僵直地坐在上面,那黃金的座緣,也早已布滿了來自他掌心的冷汗。他的指幾乎就要打滑,攥不住了。

他應道:“我承認,我是在殿外布了人手。現在,你要如何對付我?”

當終於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他忽然覺得松了口氣。束縛仿佛一下從他的身上解開。

再也不用自欺了。

他本將一切都歸咎於人,仿佛今日如此之局,和自己全無幹系。他只是被那些在他身後的力量推著,迫不得已才走到今日的這個地步。

然而這一刻,他了然了。

最初,是蘭榮到他面前詆毀中傷。接著歲夕那夜,他知道這世上原來竟還有那樣一道遺旨的存在。再然後,他的三皇叔和他面對著面,問自己是怎麽一回事。

有無數次的機會,倘若他當真毫無保留地信任他面前的這個人,他早就應該將實情告訴他了。

然而他卻沒有。

身下這張坐具,或許當真帶著誘惑人心的無窮之力。倘若他從沒坐上過,那麽面前的這個人,必將永遠都會是他心目當中那個地位比先帝還要高的親人。然而他卻坐上了,更不幸的是,他又見識過了壯闊無邊的河山,知道了何為唯我獨尊的榮耀、主宰一切的無上權力,甚至,建不世之功、創乾坤之業、謀億兆子民福祉,實現所有這一切抱負的機會,也都是屬於坐在此位上的那人的。

當皇宮於他而言,不再是囚籠,他卻發現在他身邊,一直有著另外一個人,他能夠輕而易舉地將自己趕下去,取而代之,他當真可以毫無芥蒂,不改初心?

他再也做不到了。

再深厚的信任,在害怕失去這一切的恐懼面前,也會變得如此脆弱不堪。

或許第一次,在蘭榮到他面前指出這種可能的時候,在他憤怒的外表之下,心裏就已埋下了恐懼的種子。他在猶猶豫豫的沉默當中,放任世人對這人的詆毀從最初的幾道弱聲變成風暴,他卻又將一切的罪責都推給別人。

是他自欺欺人罷了。仿佛這樣便能減輕他心中的負罪之感。

束戩一下離座,站了起來,紅著眼,看著對面的人,又說:“三皇叔,你敢說,你就從無半分私心,你從未有過半分想當皇帝的念頭?”

“現在!你想怎樣?”

他重復了一遍自己的剛才的話,整個人便控制不住,開始不停地發抖。他勉強站著,看見對面那人忽然朝著自己走來。當他穿過那道隔在二人中間的光帶,他的身影仿佛是劍劈開了水,在他走過之後,水又迅速地彌合在了一起。他開始登上丹墀。

隨著他朝自己越走越近,來自他身軀的壓力也仿佛越來越大。束戩顫抖得愈發厲害了,盯著他的衣襟。那上面染著汙血——下一刻,束慎徽停在了他的面前,朝他伸手過來,擡臂,手掌搭在了他仍稍顯單薄的一側肩膀之上,輕輕壓了一下。

束戩渾身的力氣仿佛都已離他而去,被壓著,一下便坐了回去。

“陛下,你要掌權,做真正的皇帝。你的一切顧慮都是合理。人心莫測,皇帝是孤家寡人,這些也都是臣從前教你的。你沒有半點錯處。”

他慢慢說道。

束戩吃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仰起臉,聽到他說:“年後諸事一起湧出,何況陛下還有先帝遺命當頭,重壓之下,屬實不易。不但如此,臣很是感激陛下,元旦大朝之時,陛下非但沒有照著先帝遺命行事,反而繼續令臣占著攝政之位。臣卻犯下了忤逆之罪,未將陛下放在第一位來考慮,堅持開戰。當日若將戰事緩上一緩,或也不至於會到今日如此地步。”

“還是那句話,陛下無一錯處,錯在臣。”

他望著束戩,最後再次如此說道。

“至於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