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無恙

低靡的聲線一縷縷鉆入她耳中。

真心的話,有時候不需剖心瀝血,也能聽得出來。瞧見梅長生的眼圈竟比自己還紅,宣明珠心尖一撞,似曾相識的感覺襲來,慢慢站起身。

恍憶起生產寶鴉那日,他從外頭趕回,也是這樣一雙水紅含情目,欲語還休地凝著自己。

宣明珠又想起之前命人調查梅鶴庭身上那道傷疤的事,她做了那個夢以後,總有種說不明白的心疑,想知道他是在何時何地受過傷,可迎宵查了一圈,公衙档案上卻完全沒有此類記載。

——那個深夜他究竟是從哪兒回來的……

思緒一岔,她的眼神便有些直直,目光從他臉流連到披風擋住的胸口,梅長生幽深的瞳孔不斷放大,與她對望。

穩當當坐在對面的法染忽然開口:“鎮國該去告訴陛下這個好消息,可慰陛下之心。”

梅長生眼眸輕眯,宣明珠如遭棒喝地回過神,拍掌道:“是了,皇帝前前後後為我擔心,是該親自入宮告訴他一聲。九叔……”

法染起身,“我非客,都無妨。你這便去吧,宜早不宜遲。”

宣明珠靦然,這個原以為普普通通的清晨,帶給她的沖擊與改變實在劇烈,倒讓她一時無所適從,茫茫地顧頭不顧尾起來。好在是在九叔面前,也不必念及這些虛禮。

羞赧依賴的神情落人眼裏,像顆釘子,梅長生腮骨一棱而笑,“正好臣要入宮向陛下述職,可與殿下同行。”

宣明珠還沒答言,梅長生余光見那僧袍微動,扭過臉兒,嗓音沉徐:“發覺太醫誤診之事,真該好生多謝國師,國師可要和我們一同入宮面聖嗎?”

誰都知道,法染剃度之時,立誓剝除一身榮華的縛束,故而十余年間,未踏入過宮門半步。

所以這一問,純屬賣梳子給和尚了,和尚聽了,淡笑,搖頭說不必。

梅長生鬥篷下緊捏的手心這才松開,滿掌酸疼的印子,回轉眸光,目中再無旁人。

他的神情既克制又溫雅,他清楚此時宣明珠的內心尚未完全脫開矜喜與柔軟,也清楚,她何時最好哄.誘,矮了分身形,嗓音如雪化松針,軟軟的,又刺刺的:“讓臣送殿下一程吧,順路的。”

*

車輦與馬匹同向同路,向朱雀大道的宮闕而去。

宣明珠到底允了梅長生隨行一程。

反正去皇宮就是這條路,她去面聖是一刻不能等的,人家快馬加鞭趕回京城說不準有要務上稟,誰先誰後都矯情,索性如此。

宣明珠在路上,卻是又哭了一回。

奇怪得緊,明明打從得知自己患病後,幾乎都沒有哭過,以為這顆心經得起千錘百煉,已經堅強了得,誰知雨過天晴了,反而沒出息起來。

可她心裏就是灌有一種酸楚,晃一晃便南流北淌,不流出來不能痛快。

扈從在側,她面子上不好意思哭出聲響,咬住唇兩肩聳瑟,拭帕不斷,又怕人瞧見,便仰起頭轉向窗帷,佯裝去瞧白雲長空。

山河無恙。小時在宮裏,太子兄長很喜歡這句話,還特意用這四個字刻過一方閑章,她呢,當時覺得這句詞美則美矣,卻談不上其他的感覺。直到經歷過自己的一場劫波,她才明白,無恙、無恙,無論對人還是對江山世道,都是再好也沒有的祝願了。

梅長生在另一側車帷外的馬上,雙眼始終直視前路,眸底壓抑著濕潤,掌心裏緊扣一方絲帕。

說不出,遞不出。

因為法染反算一著,那些他一路上反復懷想的一試一探的曖昧,水到渠成的安慰,如今除了惹她懷疑戒備,再沒有別的用處。

到了宮城門外,寶車停,梅長生下馬候著公主降輦。泓兒將帷簾掀起時,宣明珠已經平復了,除去眼圈還有些紅,又是那位雍容莊重的大長公主。

他記得晉明帝在禦時,她還不是這樣的。

那時節每逢入宮,宣明珠臉上總是嬌嬌女式的矜美神態,宛如一只明媚驕傲的小鳳凰。

晉明帝說她,成親後還像個小孩子,當心駙馬笑話,她便學小孩子歪頭壞笑,幹脆當著父皇的面摟住他的胳膊,把兩個男人弄得面色相覷,自己開懷大笑。

後來她的父皇去世了,梅長生便沒再見她那樣笑過。太子登基,待長公主亦是如兄如父的疼愛,然而不過兩年,先旁亦逝,臨終前將少帝托付給她。自那時起,宣明珠便徹底成為了一個“長輩”,而非在父兄膝下承歡的小女孩兒。

她才二十五歲。

二人無話,一前一後走上紫微宮中路禦道。

他兩個是無事相安,黃門侍郎見大長公主與梅大人共同入宮,卻當成了稀罕大事,忙不叠傳報到禦前。

人還沒走到宣政殿,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匆忙的步履聲與卸甲卸劍聲。“阿姐!”

宣明珠還沒看清來人,身子便騰空而起,一重重飛檐朱闕都在眼前旋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