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錯著

見鷹隼來,梅長生下馬解披風,呼出一口百余裏奔波的熱息。

上京城的朝陽落在護城河粼粼的水面上,泛起醉眼的金波,同樣也落在男人那張年輕如玉的臉上,連眼瞼下兩片青靡的黯影也遮渡得無瑕。眉眼之色如墨新摹,不見困頓,反而矍熠生采。

坊禁開啟,一百零九坊通達的街衢上,車馬漸漸喧闐,間雜著東胡大食等外族人的琳瑯廛肆,也逐漸語聲熱鬧起來,都人僧道,茱萸菊燈,洛陽城在又一個明媚的晨日裏活了過來,梅長生的心好似也隨之活了過來。

最近幾回往返,皆是匆匆來去,可他沒有感覺到一絲疲憊。這一次回來,他終於可以不必遮掩,他懷揣著一個莫大的驚喜要去獻給朝思暮想的人。

他是來客,亦是歸人。

隼爪綁的那張信箋,他展開掠過幾眼後揉碎在風裏,獎賞一般撫了撫鷹隼頭頂的黑羽,過了城闕,勾唇翻身上馬。

直奔鎮國公主府去。

余七傳來的那張紙上,簡略寫了昨晚楊宅起火的前後,以及捉人刑審後線索斷在了護國寺,這些皆在梅長生意料之中。

早在他於汝州審過那些揭榜郎中之後,便傳信回京著手布下這個局。

楊延壽當然不可能在如此巧合的時間醒來,是他讓留在上京的人手將這消息故意散布出去,為的是打草驚蛇。

昨晚上燒的,當然是座空屋子。

不過為了作足戲,假裝楊太醫轉醒,的確也沒少花費心思。

他需要一個確證,證明法染是一早便知宣明珠誤診真相的,梅長生自己篤信這一點,可惜口說無憑,而找出證據的關鍵點便在楊太醫身上——

誰會針對一個昏迷半年突然醒來的太醫呢,只有懷藏著一個秘密,並擔心楊太醫把秘密暴露出來的人。

那幫放火之徒一層層聽從上令,只能供出上家是護國寺的一個火者,余者一概不知,並不能直指法染。可只要他露出馬腳,便好辦事。

宣明珠會知道,是法染欺瞞了她。

自然,這不是眼下最要緊的,而今天下第一等著緊事,便是他馬上要去親口告訴她——她並沒有患上血枯症!

馬蹄疾如風雷,一路來到公主府,梅長生急勒韁繩,不待坐騎立穩便下馬,被鞍角掛下了腰間的金魚袋,他亦不管,撩袍躍上石階。

擡手待要敲響門環時,這個人卻又遲了遲,想想,連忙踅身走回馬旁,將那枚金紫魚袋取下,端正地系在腰帶上,想想,扽一扽襟袖,將落在發後的兩條額帶垂下的黑纓以指梳櫳在胸前,再想了想,又將素緞披風也拿過來,抖擻開重新披在衣袍外頭,系好領帶。

至此上下觀顧一圈,再無不足,方快步回到朱門旁叩響大門。

門開了,出來的還是上回那個告知他公主去了行宮的門房。

自從公主與駙馬和離以後,這門房每次見到梅大人登門,都要驚上一驚,這回也不例外,兩眼望著梅大人英姿齊整的模樣,納罕:“梅大人?”

“我有要事告知公主,讓路。”梅長生按捺心跳,說完便入,把門房嚇了一跳,著急地呵腰攔阻:

“大人,這不合規矩啊……您別為難小的,若是惹了殿下惱火,小的一顆腦袋都不夠賠。我這就往裏通報去,立刻馬上!您且少待片刻,啊。”

梅長生被他一句話提醒,心想,確不該惹她生氣的,越是這時候,她的規矩他越要守好,九十九拜都完了,不可差這最後一哆嗦。

便依言駐足,抵牙等著小子進去通傳。

一去不過片刻功夫,梅長生透過半開的府門,盯見裏頭那面熟悉的影壁墻,看著早晨的浮氣日影在玉璧上緩緩浮漾,度日如年。

終於人回,請他進府,他又覺得帶路的小廝行得太慢,這府裏有哪條路是他認不得的,還用得著引麽!可只能捱著,生風的玄色鬥篷拂過青石雕磚,近了一步,又近一步……

一會兒他是要先鋪墊些話再告知她,還是直接說呢,她聽見了會有多高興,會不會激動得站不穩,會不會喜極而泣,他便可以伸手扶住她,將肩膀遞過去給她靠……

入內庭,小廝去了,又換成女使引路,女子……女子行得更慢!梅長生牙根子癢唆唆,心腔子悸栗栗,轉過那條花多迷眼的惱人的菊徑,上了那道好像長得不見頭的抄手木廊,終於,他看見了廳門懸掛的竹篾簾子。

女使道聲“梅大人來了”,素手掀簾請他入廳內,梅長生笑著走入:“殿下……”

他的步履刹那止住。

看見廳裏的那個人,他的笑容僵成嘴邊的兩道疤,明亮的目光驟然陰沉成無底深淵。

法染對他一笑。

“你怎麽在這兒……”

梅長生嘴唇嚅動,才發現自己根本沒發出聲音。

“大人如何回京了?”宣明珠在法染對面的檀香座兒裏,眼圈還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