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如同突然間換了一人

宣明珠翻覆思量了一夜,直至黎明時才眯眼打了個盹兒。天明後,又捯飭齊整,照常往城中去逛。

行宮裏有幾個來歷模糊的侍人,這是她來的第一日便知曉的,多虧白姑姑細心留意,將那份名單承給她。

宣明珠沒有即刻動這幾個暗樁,當時是未理清背後的線,而今,便是要借他們的眼,看見長公主是如何淡定從容,而非如臨大敵。

她手裏有兵權有財權,又“不將皇帝放在眼裏”,一旦露出緊張樣子,反而惹人懷疑。

幾個孩子當然還是留在行宮裏安全,好在這兒景色頗多,住了小十日也未曾逛遍,梅豫擼袖子主張下湖摸菱角,梅寶鴉偏說去劃小船,被臨出門的宣明珠一人賞了一記榧子。

她嚴令三子不準近水,方出了門去。

回來是在兩個時辰後了,宣明珠香頸薄汗微沁,將馬鞭拋給了身邊人,還未入殿,見一個小宮娥匆匆趨來。

宣明珠還當出了什麽大事,只聽宮人稟報說,張公子在小蓬洲的曲橋上跌折了胳膊。

宣明珠怔了一下,才聽明白她說的張公子是張浹年。

她不由得無奈,“這孩子的身子骨是甘蔗做的不成,一折一個準兒?”

心頭壓著事的人,沒心思顧及這些,遣隨行的醫官料理就是了,白琳卻隨後而至,附在長公主耳邊低語數句。

宣明珠這才知曉,張浹年並非自己摔的,而是與幕僚張宗子在曲橋上狹路相逢——路其實也不狹,只不過兩人都想走中路,各不相讓。最終是細胳膊細腿的張浹年落了下風,被張宗子撞倒,小臂骨挺身護主,便就義了。

宣明珠目光微翳,牽扯上她的客卿,便不是一宗閑事了。

她望向那唯一目睹事發的宮娥,“你看清了,是一人正面撞向另一人的?”

小宮娥見公主殿下神色欲怒,心道那跌倒的必定是公主愛寵了,公主這是沖冠一怒為紅顏呢,紅著臉道:

“奴婢看見了,不過,那位手握書卷的公子看著與世無爭,按理不是有意……”

“別按理,按你看見的說。”

小宮娥便點頭說是,她的確看得真真兒的,就是拿書的那人撞了另一人。

宣明珠郁塞地吐出一口氣。

她這次來行宮帶了兩位卿客,張宗子,余清原,後者博雜而能,前者卻是深靜而專精,又是舊世家出身,底子幹凈,所以她更看好張宗子。

在驛館地,迎宵曾猶疑地提起,張宗子好像與張浹年有些過不去,因她也不確準,宣明珠便沒當回事。

現在有人明白地告訴她,她一心想栽培成左膀右臂的人才,存心要與她的面首一決雌雄。

出息。

宣明珠輕揉眉心,重拾馬鞭踏入殿中,“把張宗子給我帶過來。”

一盅茶的功夫後,張宗子被帶到殿外。

這長相清秀的竹衫男子一邁過朱色的高檻,便在抱柱的覆影處撩袍跪倒。

“小人自知有罪。然小人無悔。似張子那樣的人,不配伴隨殿下左右。”

一箭地遠的珠簾後頭,宣明珠心裏喲然一聲,這是不打自招了?

她空甩兩下蟒鞭,輕淺的笑聲泠泠如玉:

“你也姓張,說來你們還算本家。他不配,難不成你覺得自己便有資格麽。”

“小人不敢妄圖。”張宗子的聲音低下去,話意卻坦蕩直白,“那日觀星樓外,小人在場,目睹了殿下身為天胤之女卻不受羈縛,鳳骨開張,上拂丹宵,小人便再難以忘懷。自此仰慕殿下之心,如仰日月。”

此人聲音幹凈,生的也是一張清秀書卷氣面孔,不是第一眼便驚才絕艷,卻很有江南煙雨的韻致。

宣明珠在珠簾後瞧著瞧著,先前的火氣刹了一半。

世人皆鐘愛精致的皮囊,她也不能免俗。可惜了,面首與客卿,在她,是二者不可得兼的事。當一個有才學抱負的聰明人,生出了私心,那麽縱使再聰明也不成事,她也不敢用。

“看見那矮幾上的東西了嗎,本宮給你重新選一次的機會。”

張宗子擡頭,見左側的夔龍束腰長方案上有兩個盒子,其中一盒中放著一枚白色棋子,另一個盒子裏,則放著一顆黑色藥丸。

長公主告訴他,那藥名為“棘無薪”。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頌揚母愛之詩篇。”張宗子靜靜道,“棘無薪,是為母無子。”

到底是讀書人,顧名便知其義,他沒有猶豫地拾起那粒藥丸,“小人願伺候殿下。”

“倒會討巧,還不給本宮放下呢。”

宣明珠聞言嬌笑一聲,聰敏又不油滑的人,很討她的歡心。這種輕癢如羽毛的調劑,她也並不排斥,反而自昨夜起便一直緊繃的心弦,隨著這聲笑放松下來。

她忽就理解了,帝王在前朝忙完國政,回到後宮還要調和一起起爭風吃醋的嬪禦矛盾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