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舊傷疤

酉牌時分,天色尚藍,行宮上下已經點燃蓮槃臂燭,九殿通明如晝。

用過膳後,宣明珠帶著三梅在水亭納涼。一把紫檀搖椅,兩張青竹小胡床,一大三小皆松散了冠發,該崴的崴該靠的靠著,臨水吹風,吹出如出一轍的愜意表情。

“娘,兒子看中了南殿的清涼台,把那兒撥給豫兒一人成不成?”

“呔!好狡猾的梅大,娘說啦,以後這裏統統都歸我哩,你該請示的人是我。二哥哥,你喜歡哪裏,我劃給你!

“我有書看就成……”

說著閑話鬥嘴話,傳遞著共食了一盞乳酪甜碗子,母女同回正殿的寢閣安歇,二子則在側間眠。

宣明珠擔心寶鴉乍換了地方,夜間會夢魘,便摟著她睡了一宿。

小姑娘卻寬心得很,一枕睡到黑甜余。

次日,汝州司衙內該知道長公主行程的便都知曉了,汝州牧楊啟帶領屬下前來拜見。

宣明珠是過來松散的,又非來查地方政績,敷衍著見了一面,對那位年過五旬的汝州牧略道勉勵之語。

回殿後,她第一件事便是抽下綰鳳髻的金釵,又褪去厚重的宮裝,一邊發散衣領的薄汗,一邊向浴池行去。

“倒是來玩的還是來遭罪的,往後再有官員求見,都推了罷。”

那一段烏黑密長的淥發泄下來,真如綢練一般。絲綢無香,公主的發絲卻有縷縷沁甜的幽香。

澄兒羨慕地掬了一把在掌心,捧發討好道:

“殿下,奴婢都打聽明白了,北宮窖裏頭的是女兒紅、石凍春、還有花雕屠蘇,那凝香閣的海棠樹下還埋著幾壇子,卻是滎陽土窟春、宜城九醞、河東幹和幾樣燒酒;

“還有小春班兒的舞樂也排好了,有樂坊娘子們跳羽衣舞,還有小郎君劍舞咧——嘿,殿下想先品酒,還是想先賞美人兒呢?”

泓兒留在了上京府裏管事,沒人約束澄兒這張嘴,她便盡情地嘰嘰呱呱一大通,成功逗笑了宣明珠。

她拿指頭點點澄兒,“若被嬤嬤發現我喝酒,我就把你這妮子推出去頂缸。”

“那算什麽的,殿下且自在,凡事有奴婢呢。”澄兒很有擔當地挺胸脯。

說笑歸說笑,她觀覷著公主的面色,只覺粉潤若凝荔,精神頭也上佳,心中沉吟:

自打換了九王爺的藥方,殿下沒再吐血了,連臉色也變得好起來,看著比尋常人還康健些。

只盼,這藥真能替主子延壽,說不定盼著盼著,太醫署那廂就能把治病的方子給琢磨出來了。

澄兒埋住心事,如常地伺候主子入浴,而宣明珠的心思卻已記掛在那幾壇燒酒上頭了。

最後,自然是酒也喝了,舞也賞了。

舞樂是一日晚膳後在玉華殿叫進的,宣明珠見識到了澄兒口中的劍舞小郎,卻原來是一名扮成男相的舞娘。

別說,此女生得英眉劍目,長發盡綰於布冠,纖細的腰肢遒而不軟,執劍一舞,紫電精華,初具公孫大娘舞劍的妙意。

長公主自小在洛陽城觀過的劍舞表演不計其數,早已養刁了眼,能垂青眼的少之又少,不成想在這兒挖到個寶貝。

當下合了心意,信手向場中彈出一粒金瓜子。

鳳座在茵墀之上,舞女立於氍毹毯鋪就的堂下,那一點金光疾去,舞女點足旋身一轉,未開鋒的劍脊輕洗,長公主的賞賚便穩穩停在劍尖之上。

舞劍娘子朗聲道:“多謝殿下賞賜。”

宣明珠眯起了鳳眸,贊了一聲“好”,道:“再賞。”

說罷喝盡杯底的酒,散了歌舞,起身往扇屏後頭去了。

前腳才回到後殿,下人趨步來稟:“殿下,方才那舞劍的聶娘子得了厚賞,感恩殿下垂愛,想要親自來叩謝殿下。”

宣明珠唇角輕勾。

“原是姓聶。”前朝故事,可不也有位精通劍道的聶隱娘麽。長公主耷下眼皮,彈了彈鑲翡翠珠的鏤金護甲,“莫非也是位深藏不露的俠女不成?叫她來。”

下人退去傳信,迎宵皺眉按住腰帶下的軟劍,“殿下。”

“我瞧出來了。”

宣明珠穩當地坐在玫瑰椅中,手把圈椅扶手,眉間小痣熒熒生華:

“她最後接金子那一下,露了真功夫,這是她故意留的破綻。松苔雪堂不必露面,你也無須過於緊張。”

倘若真要刺她,那位聶娘子不必刻意露拙。至於這位是誰指派來的,目的何在,見一見,便知了。

姓聶的女子很快便至,身上仍是方才那套男子青衫,劍已不在,見到長公主便叉手而跪。

“家主命小人向殿下問好。”

熒煌燈燭下,宣明珠目光輕睨,“你主子是誰?”

聶氏女頷首道:“家主想問一問長公主殿下,可還記得那年在翠微宮,打掉魏國夫人耳上珠墜的事?”

聞聽此言,宣明珠腦海惺然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