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夢梅氏子,可還記得你的身份

眼見著水池那頭的女子身影不穩,梅鶴庭突然說了一句話。

雪堂一怔忪,便要出言斥他,眼圈卻不由自己地浸紅了。

咬牙良久,她終於側身讓開道路。

花枝碎月影,這個涼薄的夏夜,宣明珠不知自己最後如何醉過去的,恍惚只覺冰冷的石頭有了溫度,身體仿佛輕盈地飄上雲端。

殿裏的燈光亮了又熄。

“為何不攔住?”迎宵現身不滿地問。

雪堂嘴唇囁嚅了一下,什麽都沒說。

那句話,她自己都不信的,說出來,恐怕迎宵會罵聲“放屁”。

可方才聽著駙馬無比懇切的語氣,有一個須臾,她希望此言當真。

“公主可棄我如敝履,我不舍殿下於毫厘。”

*

宣明珠夢裏回到十一歲的那個冬天。

冷風不斷灌入宏偉而空曠的大雄寶殿,飛檐下懸著歲月古老的鐵馬,聲聲嘲哳。諾大廟宇中,只有一個素裙少女匍匐在金身佛像下,不停叩頭祈禱。

時隔多年,膝蓋與額頭的刺痛仍令宣明珠記憶猶新,明知是假的,她還是沒有起身。

左右不會再失去什麽,若能在夢裏再見母後一面,她求之不得。

不知磕了多少個頭,忽聽一個宮人喊道:“皇後娘娘醒了!皇後娘娘的病好了!”

宣明珠霍然站起來,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回皇宮。她興高采烈地沖進翠微宮,眉梢的喜意還未散去,卻發現母後的寢宮一個人也沒有。

“我母後呢?來人!皇後娘娘去哪了?!”

無人應她,宣明珠猛轉頭,看見內侍們正圍著瓊影園的桃樹,舉斧砍伐。

少女心焦如焚,雙足卻似陷入泥沼不得動彈,只好反復呼喊,你們別碰我母後的桃樹!

無人理睬她。

桃葉桃花紛紛離枝,死樹轟然倒塌。

“醋醋。”

這時身後響起了一道溫婉之極的嗓音,“園裏的桃花是不是開了,你快帶母後去瞧瞧。”

“不。”宣明珠蹲下身捂緊耳朵,不敢回頭看母親的笑容,更不忍再多聽一字。她仿佛一夕間變回一個無助的孩童,沒有任何力量保護自己與所愛的人。

“不不不,桃花還沒有開呢,母後不要去……求求阿娘,別去看。”

淚水糊了滿眼,一睜眼,她又站在了瓊影園中。

眼前的梨杏開得正好,身邊站著一個遒逸如梅的身影。

男人目光沉湛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宣明珠低頭看看腳下,方才想起是一場夢。她默然抹去淚水,跺了跺靴底這片新松的土地。

“我在下面新埋了兩壇玉樓春,他日寶鴉成親,你記得教她來取。”

交代完這句話,宣明珠覺得再沒有什麽值得留戀了,在男人無動於衷的神情中,轉身跳入清池。

身體下墜,殘存醉意的鳳眸倏然睜開,正對上一雙深黑的眼。

宣明珠不知是否還在夢中,睫梢輕顫,下意識擡手摸了一把那張臉。

冰冰的,給不了她人間的溫暖。

她的神情更為茫然,揉著脹痛的太陽穴左右顧盼,發現自己在青鳶殿中,身上也還是昨日的衣衫。

“殿下。”頭頂的覆影忽然放大,一道沙啞至極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是不是做了夢?”

梅鶴庭雙臂撐在她身側,幾縷發絲不修邊幅的垂下,眼睛紅得像整夜沒睡。

那雙眼裏蘊著若有似無的水澤,似兩粒冰涼的墨色琉璃,一瞬不瞬凝視她。

宣明珠瞬間清醒過來,忍著頭疼,皺眉起身。

那修長的手指微微一捏,她心尖悸麻,又無力地跌回枕頭裏。

才發現自己的一只腕被他捏在掌心。

她手腕的列缺穴旁有一處軟肉,一按便會酥癢,這小小不言的隱秘,原是從前的帷中戲事,不成想被他用作此處。

“梅氏子!”

長公主宿醉後一向有些起床脾氣,近年間不縱飲,消匿在性情深處,此刻新怒舊火全數勾了出來。她納罕下屬如何當的差事,惱道:

“昨日的話可有何聽不明白的?大家好聚好散便罷,別讓我說出那個字。”

冰冷冷的聲線,混著飲酒後的低靡,猶如生了繭的指尖,漫不經心撥過那根最粗的琵琶老弦。

梅鶴庭凸出的喉結滾動,目光凝於她眉間的痣,又落在雪白的頸,鼻息灑落,“梨樹下,為寶鴉埋了兩壇玉樓春?”

宣明珠輕擰眉心,“你如何知道?”

難不成她做夢時,不小心說了醉話出來?這些且不重要,她眼下只想去沐浴清理掉身上的酒味,沒心情與梅鶴庭重溫舊夢。

她向外喚人:“泓兒,澄……”

男人猝然俯身抱住她,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目光大慟。

竟然如他猜想的一樣,他進入了她的夢。

夢裏看到的那些畫面,都是他不曾知曉的,獨屬於宣明珠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