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皇帝呆呆看著他的皇姑母。

宣明珠背脊亭亭筆直,目光神采飛揚,沒有半分病人的萎靡。

眉間一粒朱砂,勝過洛陽春色。

她沒有傷心,更不是在開玩笑。

大晉長公主,含金哺玉地長大,生來不知中庸為何物,她的愛與驕矜,皆求一個極致。

愛一個人時,願意全心全意舍生忘死,待行至絕處,掉轉頭,也能離開得瀟灑幹脆,向死而生。

便是要葬,她昭樂也當葬入皇陵,而非梅氏宗墓。

“陛下,您記住了,本宮與駙馬情盡,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宣明珠注視皇帝一字字道:“本宮休夫後,梅鶴庭可入內閣。他既一心想為社稷鞠躬盡瘁,陛下便用他與內閣的老狐狸抗衡。他要做良臣,那些無休止的鉤鬥攻訐,他不受也得受,被休之辱,他不忍也得忍。”

小皇帝聽得瞠目結舌。

他還不至於自作多情到以為皇姑母是為了他,才忍痛割愛,還梅鶴庭一個得入內閣的自由身,好輔佐自己治理朝政。

看皇姑母的態度,分明是踹了人家,還要榨幹他剩余的價值啊。

……嗯,不愧是皇姑母。

原來是朕搞錯了該同情的對象。

*

去正殿探望過姨母,宣明珠出來後移駕向東去翠微宮。

翠微宮是柔嘉太皇太後生前住的宮殿,去世後殿內擺設一直未動,宣明珠只要入宮,輒歇於此處。

另一邊擺駕回兩儀殿的皇帝,整個人尚處於魂不守舍的狀態。

他想,看來梅鶴庭真是將姑姑的心傷透了。只可憐寶鴉表妹,她年紀還那麽小……

“陛下,大理寺梅少卿在外求見。”內侍忽而通稟。

想曹操曹操就到。

皇帝精神一震,這時辰不早不晚的,無朝會也無大案,梅鶴庭進宮還能為什麽,自然是追著皇姑姑來的!

這塊冷玉終於曉得開竅了!皇帝連忙召人入內,想著兩人之間或許還有一線轉機。

不成想梅鶴庭一開口,愣把皇帝聽呆了。

錦衣玉帶自清凜無塵:“臣此來,伏請陛下準有司撥款,為大理寺修葺廳堂墻壁,於廳壁之上,書律法警句,令僚屬俯仰可見,以怯懈怠之心,增辦事行效。”

說白了,就是想跟皇上討點銀子粉刷一下衙門的墻壁,再在墻上寫幾句辦案守則,讓大家擡頭不見低頭見,好勤快辦事不偷懶。

宣長賜沉默半晌,“少卿認真的麽?”

大老遠跑過來,汗珠子還在腦門上掛著呢,結果你跟朕來商量刷墻的事?

說出來誰信?

是一路上馬跑得太快,沒想出好借口嗎?

梅鶴庭正色道:“律令格式,為政之先,有類準繩,不可乖廢。*此乃正心誠意的大事,臣豈敢不認真。”

見他如此正經,皇帝也拿不準他是不是口是心非了,含混答應一聲,又覷眼試探道:“沒有別的事了?”

梅鶴庭知道陛下與長公主的真實關系,觀皇帝面色平和,便知宣明珠入宮後無大波瀾,斂色頷首:“並無他事。”

只是不知為何,梅鶴庭感覺陛下看他的眼神,似乎帶有些古怪的悲傷和,憐憫。

皇帝豈止憐憫這個蒙在鼓裏的傻少傅呀,他幾乎要將手裏的紫玉小毫撚斷了。

皇姑母不許他多嘴,說她會親自與駙馬說休離之事,宣長賜不敢違背。

可他不忍心看姑母一個人悶聲受委屈。

憑什麽,皇祖母與皇姑母都要受天命所忌,連死前都不得開顏?

他深知梅鶴庭這個人品格是沒話說的,既不好色又不貪邪,就是性情冷淡了些。然誰的心都是肉長的,讓你拿出幾分真心哄哄人,難嗎?很難嗎?

看在曾經的師生情誼上,皇帝苦口婆心地暗示:“梅駙馬,長公主方才入宮,此時在翠微宮。”

喚為駙馬,而非卿家。

梅鶴庭頓了一下,壓住黑眸中暗湧的情緒,畢恭畢謹:

“臣知道了。只是外臣不得擅入禁中,衙署尚有事務,臣這便告退。”

自稱臣下,而非皇親。

多少年了,梅鶴庭在外從不以長公主駙馬自居,好像別人叫他一聲駙馬,就辱沒了他的真才實學,懷疑他如今官位是靠女人得來的一樣。

“好,好極。”皇帝連道幾聲好,眼色冷凝下去。不算冤你。

“陛下!”一向穩妥審慎的黃福全忽然臉色慌亂地入殿,拂塵靡亂,見在場的梅駙馬也非外人,急急道:“長公主殿下在翠微宮外遇上了成玉公主,兩位殿下發生爭執,公主打了公主!”

“蠢才!”皇帝一腔沒處撒的邪火終於爆發,騰地站起身,“誰打了誰你倒是說清楚!”

梅鶴庭目光驟然沉翳。

*

翠微宮是先帝與宣明珠兄妹二人母後的宮殿,先帝早有旨意,外人不得擅入。

所以宣明珠在這兒碰上成玉,一忖便知,必是閑得生蛆的老六聽說她被陛下責罰,樂顛顛的跑來落井下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