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提點

禦前侍墨,那便是要一直在陛下身邊了。

楚珩來之前聽同僚講過,大胤九州的聖明天子處理政事的時候喜靜,身邊不愛留很多人伺候。

今日楚珩進來面聖請安的時候,書房裏只有他和陛下兩個人。掌殿宮人、天子影衛一律都在外間和偏殿裏待命,武英殿的禦前近衛以及集賢殿的侍讀學士也被分散到靖章宮各處。

敬誠殿原本確有禦前侍墨一職,按例由武英殿擢選出的禦前近衛充任。但因陛下不太喜人跟著,平日裏除了參政議事、接見朝臣的時候,不大叫他們近前隨侍。

至於批閱奏章時會一直在陛下身邊的禦前侍墨,自然也被空下來了。

這會兒楚珩聽陛下要他侍墨,不禁有些疑惑,他昨日才觸怒了陛下,今日請安又晚了時辰,那四十杖沒打下來已是僥幸,陛下心裏定然很不待見,怎麽還會叫他留下。

楚珩正垂眸思忖,淩燁見他不應聲,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取笑道:“你這什麽都寫在臉上,又經不住磋磨,去了旁處,只怕早晚會被人構陷坑害,還是留在朕眼皮子底下看著比較妥當。”

“臣沒有……”楚珩低聲反駁,擡眸時見皇帝也正看著他,目光在半空中倏然交匯。

時光仿佛就此折返,今時往昔在這一息之間悄然重合,清風桂花不期而遇,掠過心頭半尺漣漪。

他怔了一怔,一時間臉頰莫名有些發燙,下意識地錯開視線低下頭去。

有天光越過窗欞撒在案首,留下滿室溫柔繾綣的光影,禦案前有兩個人影站得很近,地上的影子交織在一起,浸染上陽光的溫度。

或許是點了熏籠的緣故,分明已臨近冬月,書房裏卻依舊暖煦若春。

楚珩一直低著頭,直到耳邊突然傳來皇帝的聲音:“伸手。”

楚珩立刻慌了,旋即摸了摸還殘存著些微痛意的左手掌心,擡頭望向陛下,不解道:“還要再打?”

皇帝看了他一眼:“朕剛才教過你什麽?”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要打,不能躲,也不能喊疼。

楚珩心裏一片愁雲慘淡,憶及筆杆落到掌心時的刺痛,糾結片刻,還是決定雷霆均沾,蜷縮起剛才被打過的左手,慢吞吞地將右手伸了出去。盯著掌心的目光微微閃躲,想看又不敢看。

淩燁看著他這十分怕疼的委屈樣子,心裏覺得好笑,面上卻冷了臉沉聲命令:“左手。”

“陛下……”楚珩急了,剛想求饒,又見皇帝面沉如水的神色,沒說完的話頓時全吞了回去。只得將已挨過三下的左手伸出去,眼神掙紮了一會兒,最後幹脆別過臉去不忍再看,認命地等著疼痛降臨。

淩燁看了一眼,見他白皙的掌心猶然帶著三道紅痕,側身從禦案下的小格裏取了一方玉盒。

沁涼的藥膏塗在手上,楚珩扭過頭來睜開眼睛,見陛下神情專注,正耐心細致地將藥膏揉開,抹在他掌心泛紅之處。

那藥膏初初塗到手上是涼的,在掌心揉開來的時候卻變得溫熱。也不知是錯覺,還是因十指連心,暖燙的感覺一路傳襲,連著心口似乎也有些微微發熱。

其實陛下打得不很重,倒也並非不能忍,只是筆杆剛敲在手上時覺得刺痛,三下而已,緩一會兒就過去了。

楚珩心緒紛亂,胡思亂想一氣,直到聽見陛下說“好了”才恍然回神,緩緩地收回手,目光微微閃躲著,小聲道:“謝陛下。”

淩燁“嗯”了一聲,將藥膏放回原處,轉身的一刹那,他目光微沉,不動聲色地摩挲了一下指尖。

抹藥的時候他看過楚珩的雙手,也觸摸過。那雙手,手指修長,指節有力,兩只手的虎口和指腹都有薄繭,是習武之人掌上的特征,並不像是不會用劍的人該有的手。

他暫且按下心中疑慮回過身來,見楚珩抱著方才抹了藥的手,視線一直盯著看。他唇邊微微噙了點笑意,指著側邊的楠木圓凳道:“坐吧,給朕磨墨。”

楚珩這才收回看手的目光,慢吞吞地依言坐下,垂眸拾起擱在硯台邊的朱砂墨錠,轉腕輕而慢地磨起墨來。

淩燁端坐在禦案後,提筆繼續批閱奏章。

大胤朝的奏章有著不同的封色,分成奏事、陳情、謝恩、賀表等。奏事的折子按照軍政財農、各部各司又有細分。皇帝親政後,朝堂上便有明令,但凡上奏,多余的套話廢話一律不許講,開門見山陳情稟奏即可。

楚珩磨了會兒墨,見陛下只看奏事陳情的折子,其余的奏章全疊在一旁摞成一沓,碰也不碰一下,不由多看了兩眼。

淩燁頭也不擡,忽而道:“去幫朕看一遍,若都是些虛話套話沒什麽要事,便不用再稟了。”

楚珩一怔,遲疑了一會兒:“可臣來看,不太妥當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