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殷承玉寬了外袍,解了發冠,只著雪白中衣下了水。他尋了塊凸起的平整石塊坐下,水面剛好沒過胸膛。

池水的溫度剛剛好,不會太燙人,水汽蒸騰間,瓷白的肌膚很快便染了一層紅。烏黑長發披散在背後,發尾浸在池水裏,像一蓬茂密的水草,隨著水波微微搖曳晃動。

薛恕在岸上,將他換下來的衣物疊整齊搭在屏風上。殷承玉打眼瞧著他背影,肩寬腰窄長腿,便又起了壞心思,懶懶開口道:“你也下來,替孤松松骨。”

反而是薛恕聞言愣了一下,隨後眸色便深了下去,沉默地寬衣入了水。

大約是常年習武,他如今已比殷承玉高出了半個頭。此時入了水繞至殷承玉身後,在略高些的石塊上坐著,高度正好讓殷承玉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身上。

流動的風被四面的屏風擋住,這小小一方天地裏,連寒涼的空氣也變得燥熱起來。

殷承玉就著茶水吃了兩塊糕點,又不讓他捏肩了,讓他轉到前頭來:“腿也捶捶。”

薛恕又繞到前方去,替他捶腿。

垂著眼眸的乖順模樣很是招人。

殷承玉素來是知道他生了一副好皮相的,

同他不同,薛恕的相貌更具攻擊性,就像天生地長的獸,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美麗野性。當他擡眸看人時,大部分人都會被他身上外露的戾氣所震懾,從而忽略了他優越的外表。

只有殷承玉才有機會看到他收起爪牙的溫順模樣。

定定看了他幾息,殷承玉探出手拔掉了他發冠上的簪子。金冠沒了固定之物落入水中,滿頭長發也跟著散開垂落。他的發質如同他這個人一般,更為粗硬,卻極順滑。幾縷碎發被濺起的水花沾濕,貼在面頰上,中和了眉眼間的冷峻,叫他看起來多了幾分柔軟。

殷承玉的指尖虛虛描繪過他的面孔,最後往下沒入水中,勾住了那根在水中沉浮的衣帶。

濕漉漉的白色衣帶緩緩纏繞在染了緋色的蔥指上,無端便多了幾分旖旎。

殷承玉傾身靠近,指著他散開的衣襟,勾著唇角似笑非笑:“這會兒是個健全人了,倒也不怕被人瞧見了?”

顯然是又被前塵往事勾起了不快的記憶。

薛恕抿起唇,目光避開他的視線落在水面上。他的手浸在水中,因為殷承玉靠得太近,那水草般搖曳的長發也跟了過來,若有似無地拂過他掌心。薛恕下意識蜷起了手指,將幾縷黑發攏在掌心裏。

“那時身上都是舊傷疤,只是不想驚了殿下。也……不願叫殿下看到臣的殘缺。”

兩人本就是雲泥之別,縱然得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卻也不願讓他窺見更多的不堪。

這是除了沒有恢復記憶的那段時日外,他第一次如此坦誠。

殷承玉神色一頓,指尖撫過他肩上的舊傷疤,這是去歲在天津衛迎擊海寇時所留,雖早已痊愈,卻還是留下了傷疤。

“傷從何來?”

“剛入宮時不懂規矩,受罰時留下。”薛恕不願細說,只輕描淡寫略過。

實則上一世,他背上盡是密密麻麻的鞭傷,新傷舊傷一層疊著一層,偶爾他自己對著銅鏡都覺得難看厭惡,自然也不願意叫殷承玉瞧見。

他已是如此不堪,便再受不了從他眼中窺見半點厭惡。

滿背的鞭痕,都是他勢弱時烙下的恥辱印記。

那時他使了銀子偷偷去皇陵看殷承玉,卻發現他放在心上的冷月跌入泥潭,受人踐踏。他決心要助他,於是回宮之後,幾經思量,便設法從直殿監調去了西廠。

初時他不過是直殿監的灑掃太監,因不肯逢迎討巧,並不受重用。便是使了銀子,好差事和好地方也輪不到他,所以他劍走偏鋒去了西廠。

只因為西廠有個掌刑千戶覃良,從前是東廠的貼刑官。因為年歲大了經不起東廠的爭鬥風浪,才調到西廠做了個掌刑千戶榮養。

覃良與當時的東廠督主高遠還有些交情,雖只在西廠掛著個名頭,卻連西廠督主也要對他禮遇有加。

他設法入了西廠,又認了覃良做幹爹,意在借著覃良的勢入東廠。

但覃良此人從前是掌管詔獄的貼刑官,性子極為扭曲,還有個不為人知嗜好——酷愛鞭笞人。受刑人不許動也不許呼痛,若是再趕上他有不順時,還會往傷口上澆鹽水,只能生生受著。

包括他在內,覃良前後收了十來個義子,但活下來的只有四五個。前頭那些人,據說都是被他用鞭子活生生抽死了。

而他擅忍,從來不會喊痛,甚至在受了鞭笞之後還能起身去辦差。大約是命比旁人要硬一些,所以他不僅沒死,反而逐漸成了覃良活下來的那些義子裏,最受重用的一個。

後頭他借著覃良的勢,雖沒入東廠,卻得了伴駕的機會,在丹犀冬狩上救駕得了隆豐帝信任,逐漸掌了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