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子

如今儒道相爭大勢已成,青陽教、青鸞衛又時隱時現,此時李玄都坐鎮太平山上,開始調用客棧的力量,除了調查青陽教和應付青鸞衛的滲透之外,客棧的主要任務就是對儒門進行滲透。道門是明面上的四分五裂,儒門雖然在表面上仍舊維持了統一,但內裏也是派系眾多,內鬥內耗不止,否則不會遲遲未能對道門和議做出應對,這也給了“太平客棧”機會。

李玄都的手中有兩顆關鍵棋子,第一顆棋子就是他親自布置安排的裴玉,所以裴玉是“掌櫃”一派的天字號夥計,第二顆棋子是秦素親自安排的,屬於“東家”一派的天字號夥計,裴玉的身份是社稷學宮弟子,而此人卻直接定居於萬象學宮之中,同時還有萬象學宮的祭酒身份作為掩護。相較於裴玉,這第二枚棋子更為重要,知道的人更少,而且除非必要時候,李玄都幾乎不會派遣任何任務,換而言之,這是一顆暫時的閑子。

萬象學宮,名為“萬象”,自有無所不包之意。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樂就是音律,所以萬象學宮中也有許多教授音律的祭酒,這些教授音律的祭酒中不乏女子,當年位列帝京四大絕之一的蘇憐蓉也位列其中。

有女祭酒,自然也有女學生,不過不同於男子,男子中有寒門子弟,女子卻都是達官顯貴出身。道理很簡單,寒門男子可以科舉做官,反哺家族,便值得全家上下傾力資助,寒門女子不能做官,自然也絕了讀書的念頭。而士族女子日後嫁人,便是一家主母,要將偌大一座府邸、數百家生子、田莊佃戶、買賣夥計、各種賬目管理得清楚明白,非要識文斷字不可,雖然大戶人家可以請先生興辦學塾,但萬象學宮名聲在外,規矩又嚴,還是有許多人家選擇將子女送入此地。說句功利之言,官場上都講究一個同窗、同年,萬象學宮中出了這麽多朝廷大員,自家子女就算學不到什麽微言大義,能早早積累些人脈關系,也是極好的,日後說起來,自己同窗做了封疆大吏、中樞閣臣,臉上也有光彩。

萬象學宮以十天幹分為十院,蘇憐蓉屬於丁字院,今日正逢她授課,不小的琴舍中已經坐滿了人,《禮記》有雲:男女不雜坐,所以男子和女子和涇渭分明,左右分坐,中間空出一條可供兩人行走的通道。蘇憐蓉坐在正中上首位置,背後懸掛有一幅“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畫作,出自學宮內的丹青大家之手,身前一張古風矮案,上置瑤琴,琴旁又有香爐焚香,霧靄裊裊。因為琴舍內是木質地板,每日都有人打掃,所以大家都是脫鞋跪坐或盤膝而坐,這種低矮的小案比起桌子更為合適。

自入冬以來,蘇憐蓉就受了風寒,久病未愈,如今仍是裹著披風,面帶病容,不過精神頭還好,此時正在講解成書於前朝的《律呂新書》,此書成書與理學聖人大有關系,所以在萬象學宮中屬於正統之作,是學習音律的必讀之書,而且此書也有許多可取之處,首次提出了十八律的理論,用以解決古代十二律旋宮後的音程關系與黃鐘宮調不盡相同的問題。

與此同時,在琴舍外還站了一人,不是學生,而是祭酒。

此人姓溫,單名一個“禮”字,出身不俗,爺爺是學宮大祭酒溫仁,父親也在學宮中出任祭酒,弟子眾多,德高望重。家學淵源,溫禮同樣是飽讀詩書,頗有韜略,在學宮講學議政的時候,常常能作驚人之語,引得滿堂喝彩,在學宮之中名望頗高。

溫禮對於蘇大家的愛慕之情在萬象學宮中並非什麽秘密,無論是祭酒們,還是學生們,都樂見其成。唯有一點,兩人可以算是郎才女貌,卻絕算不上門當戶對。

溫家並非世家大族,對於門第要求並不像秦家、李家、錢家那麽高,許多時候,只要是良家女子即可。可偏偏蘇憐蓉如何也算不上良家女子,早年她在帝京城的時候,明面上的身份是女道士,實則是介於藝人和清倌人之間,後來又成了晉王的外宅,無論蘇憐蓉本心願意還是不願意,在旁人眼中,她都不能算是良人了。溫家當然不允許溫禮娶蘇憐蓉為妻,而且溫禮這個年紀,也早已娶妻,所以蘇憐蓉若要嫁給溫禮,就只能做妾。這是蘇憐蓉萬不同意的,溫禮也知道做妾實在是委屈了這位蘇大家,所以從不曾強求,只是偶爾與友人喝酒時,也會感嘆一句“恨不相逢未娶時”。

蘇憐蓉講解完樂理之後,開始親自撫琴,為學生們演示。琴舍外的溫禮隨之閉上了雙眼,靜靜聆聽。蘇憐蓉每次授課,溫禮只要有空,都要來琴舍外旁聽,旁聽的時間長短,取決於溫禮的空閑時間有多長。

最近溫禮剛剛整理完一部拖延許久的詩稿,空閑時間很多,所以哪怕今日還下著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溫禮仍舊是耐心十足地撐傘站在琴舍外,等到蘇憐蓉一曲奏完,再等到授課完畢學子們離開琴舍,只剩下抱著瑤琴走在最後的蘇憐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