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舊事

賀延訥, 便是皇帝親手替太子趙懷憫安在涼州的一枚棋子。

他出身武將世家,祖上乃慕容鮮卑貴族,隨慕容氏自北方一路遷徙至玉門關內, 改賀蘭氏為賀姓, 後因鮮卑逐漸分化,賀延訥這一支式微。

賀延訥生父早逝, 母親改嫁一位邊地守將。他幼時貧困潦倒,為謀生路,成為馬場上的馬奴, 憑著一身孔武之力和過人的膽識, 得到當時還只是一名小小參將的秦武吉的賞識,這才走到今天的位置。

他雖出身貧寒,卻十分聰敏好學, 參軍後亦不忘讀書識字,因而不論對軍中的情況, 還是官場上的規矩, 都了如指掌, 如今手裏握著河西的財政大權, 必然是個極難對付的人物。

“賀將軍,幸會。”趙恒沖賀延訥略一點頭,算是打過招呼,除此之外,再沒別的反應。

賀延訥一點也未被他的冷淡驚訝到,依舊笑意吟吟。

趙恒特意趕來一趟,不全為敘舊, 亦有要事交代。

他走到廳中的沙盤邊, 粗略掃一眼幾大城池和關口的位置, 道:“在其位,當謀其職。我既任涼州都督兼河西節度使,便該擔起大任。此前,鄭將軍屢寫奏報,上呈朝廷,詳細闡明吐谷渾的幾次異常調兵。我以為,當提防吐谷渾與吐蕃之間的暗中聯合。以眼下的情況看,與吐谷渾這一戰,遲早會來,涼州駐軍的布防——”

他話未說完,大多數官員都聽得十分仔細。

過去在邊城,趙恒的職銜只是一名校尉,但一直跟在蘇仁方的身邊,每一次將領們議事,他皆參與其中,上陣拼殺亦有過多次,因此,他雖年輕,又有皇子的身份在,眾人卻都十分服氣。

只有賀延訥的反應與眾不同。他兇悍的臉上笑意不減,卻開口打斷趙恒的話:“都督如此盡職盡責,實令賀某佩服不已。只是,都督初到涼州,本該先休整一番,若立刻有變動,恐使軍心不穩。涼州駐軍素來軍紀嚴明,布防嚴密,將我大魏的土地守得宛若鐵桶,都督大可不必太過擔憂。今日,我等特意備下接風酒宴,還請都督一會兒能賞光。”

他一插話,眾人便臉色各異。

兵權雖不在他手中,但任何兵力的調動,都牽涉錢糧軍餉的發放,必須經他的手,而方才那幾句話,已然表明他不贊同的態度。

鄭承瑜頓時有些緊張地看向趙恒。

短短幾日,他已經領教過賀延訥此人的難纏,即使知道趙恒不是意氣用事的人,也仍擔心他因丟面子而失了分寸。

好在趙恒沒有表露出任何不悅的神色,哪怕自己的話被貿然打斷,也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一眼賀延訥,再掃視一圈底下的其他人。

大多數人都顯得錯愕不已,也有一兩個如鄭承瑜一般,正克制心底的怒氣。

他沉默一瞬,忽而也露出一抹極淡的笑容,轉向賀延訥,道:“賀將軍的話不無道理。也罷,今日先不說此事,既然備了宴席,我亦不好拂了諸位的好意。只是,不必飲太多酒,內子初到涼州,頗不適應,我當早些回去。”

賀延訥見他如此識相,一時心中有些得意,面上卻不露,撫著滿面須髯,大笑道:“這是自然,都知道都督新婚燕爾,我等明白分寸。”

恰值傍晚,數十人將趙恒簇擁在中間,朝前庭擺宴的地方行去。

趙承瑜趁人多聲雜,在他的耳邊小聲道:“賀延訥此人的確有些難纏,殿下放心,從涼州到鄯州的布防我都已全部整理好,明日一早就先送到殿下手中,如何安排,請殿下示下。”

趙恒點頭,先喚來一名衙役,讓回府中說一聲要晚歸,讓王妃先用飯,接著才對趙承瑜低聲道:“防衛可先不動,但不論如何,必要讓各地的將領都知曉事情的嚴重,隨時警惕。”

鄭承瑜嚴肅地點頭,轉眼對上賀延訥別有深意的目光,臉色立刻沉了下去。

久別重逢後的宴席,哪怕有賀延訥這樣的人在,也依舊沒掃了眾人的興致。

與趙恒相熟的將士們一個接一個上前與他說話、飲酒。沒有長安宮廷的紙醉金迷、歌舞升平,邊塞的夜晚亦熱鬧非凡。

宴散時,他已喝得半醉,連馬也未騎,乘車回了府中。

這座府邸,對趙恒來說並不陌生。

蘇仁方在涼州當過多年的都督與節度使,他便跟著蘇仁方住在這座府邸中。

那時他還不是這裏的主人。如今再回來,心裏多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復雜情感。

庭中亮著燈,是溫暖火熱的明黃色,將幹燥的風帶來的寒意驅散,好似在等著他回來。寢房的門半開著,露出一道纖瘦的身影,時不時探出腦袋朝外看,好似在期盼著什麽。

一看到他回來,立刻露出歡喜的笑容,也不顧身上衣著單薄,提著裙裾便迎上來,柔聲喚他:“郎君回來了,可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