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聖人

太極宮,甘露殿,禦賜的飯食剛剛撤下。

光興帝趙義顯命內侍們將酒足飯飽的河西將領們好好送出宮去,獨留下趙恒一人。

父子兩個已有一年多的時間不曾見面,此刻一個坐在正中的禦榻上,一個坐在下首的食案邊,一時竟沒人說話。

“八郎,你走近些,讓為父看看你。”

禦榻上的趙義顯背後墊著隱囊,無力地半依著,臉色蒼白中帶著說不出的疲倦。

他本就有年輕時落下的頑疾,這兩年,年過半百,身子越發大不如前,已漸漸將朝中的大小事務交給太子處置,方才親自見了那麽多將領,又一同用了飯,此刻已覺精疲力竭。

趙恒聞言,從榻上站起來,朝前走了幾步,到父親的身邊停下,主動伸手,扶著他坐直些,調了調背後隱囊的角度。

二十歲的郎君,生得健碩堅毅,英俊非常,一看便是人中龍鳳。行止之間,更是沉穩有度,分寸合宜,令人十分安心。

“好孩子,長得越來越康健了,為父這便放心了。”趙義顯拍著胸口咳了兩聲,露出欣慰的笑,“八郎,你如今已二十了,這次回來,便是要將你的婚事定下,幼時,你祖母替你和一位女郎定過親,你可還記得?”

趙恒站在榻邊,低著頭肅著臉,沉聲道:“兒記得,父親說的,是沈家的女郎。”

當年祖母提起此事時,他也還是個小小少年郎,每年回長安住的日子屈指可數,也因此對這裏的許多事,都記得十分清楚。

沈家有一位女郎,比他小了幾歲,是他往後要娶的妻子。這事,他一直記在心裏。

“哎,正是沈家,難為你記得。當年,是你祖母一力促成的,如今,情勢早已變了,這事也過去了許多年,你若有了別的心儀的女郎,也並非不可……”

趙義顯雖沒明說,意思卻已顯而易見。

他對這門婚事並不太滿意,只是因為當年沈皇後的緣故,才答應下來,若兒子已有了心儀的女郎,他也可想法子廢了這門婚事。

然而趙恒只是看了父親一眼,搖頭道:“兒沒有心儀的女郎,婚姻之事,當遵從長輩之意。”

趙義顯望著說得毫不猶豫的兒子,一時竟莫名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幾分羞愧。

這個孩子,年紀雖小,卻一直有自己的主意。

這些年,他一直在邊塞,從西域到涼州,見過廣闊浩大的天地與巍峨綿延的山川,唯獨與家中的親人疏遠了。

雖是一母同胞,可太子顯然與鹹宜更親近。他們兩個,與八郎都太生疏。

偏偏八郎的性子又太過穩重,一點也沒有身為幼弟的任性與放縱,尤其這兩三年,到了成年的年紀,開始懂得朝堂上的“避嫌”了,輕易不與東宮結交。

好是好,只未免有些不像一家人。

“好,朕知道了,這件事,暫且先擱著吧,等替襄兒把婚事辦了,再定你的,若那時你還是這個意思,便定沈家的女郎吧。”

趙義顯拿著手巾,擦了擦額角的虛汗,又道:“這幾日,太子不在朝中,你也剛回來,好好休整一番,等空下來了,他也該回來了。到時,你去東宮多看看他,你們是嫡親的兄弟,不要為了避嫌,傷了兄弟的情分。”

趙義顯登基為帝前,做了多年的東宮太子,因為與母親在權力上的爭奪,有長達十年的時間,都在郁郁苦悶中度過。

因此,他格外注重一家人的骨肉親情,只盼著孩子們之間,不要出現古往今來的帝王之家,上演過無數次的手足相殘、同族傾軋。

“兒明白。兒過幾日,會去慈恩寺上香,待上完香回來,便往東宮拜訪。”

趙恒點頭,沉聲應下,棱角分明的臉龐上仍舊沒什麽表情。

倒是趙義顯,聽到“慈恩寺”三個字,目光越發柔和。

慈恩寺裏,供奉著他的發妻王氏的蓮位。

當年,王氏生八郎時遇上難產,元氣大傷,不出三個月便去了。

後來說動他將八郎送去西北的那位高僧,也曾在慈恩寺開壇講法。

這孩子,倒是有小心,每次回來,都不忘去一趟。

“好孩子,你母親在天之靈,定十分歡喜。莫忘了替為父也上一炷香。”

正說著話,守在外面的內侍快步進來,站在屏風後面道:“大家,薛貴妃來了,說是才讓禦膳房熬了參湯,親自給您送參湯。”

趙義顯“唔”一聲,在榻上又調了調隱囊的位置,道:“讓她進來吧。八郎,你也回去歇著吧。”

“喏。”趙恒低頭應下,轉身退出去。

甘露殿的門被內侍推開,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人踏過高高的門檻,走進殿中。

女人生得明艷動人,一身華服,環佩珠翠,富麗雍容,正是這幾年最得趙義顯寵愛的薛貴妃。

她雙手提著食和,款款走近,一雙描摹細致的眼睛在趙恒的身上逗留一番,隨即停下腳步,喚了一聲“八王”,算是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