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歸來

回到屋裏時,月芙的後背已經被汗完全浸濕了,沒了烈日的灼曬,正一陣一陣發寒。

桂娘趕緊捧著幹凈的窄袖衫來給她換上,嘴裏忍不住念叨:“怎麽去趟夫人屋裏,回來便熱成這樣?又冷又熱的,風寒還怎麽能好透?”

她是月芙的乳母,將女郎從小帶大,真真是當親女兒一般疼愛。

素秋端了剛剛煎好的茶湯來,擱在食案上,讓月芙飲,憤憤道:“還不是夫人有意的?告訴了崔娘子那邊,叫今早不必去了,咱們這邊偏偏就‘忘了’,讓娘子在烈日底下站了整整兩刻,才讓回來!”

桂娘一下子聽明白了,忍不住嘆氣:“都是一家人,夫人待咱們娘子總是這麽苛刻……娘子別生氣,郎君今日就回來了,夫人顧及郎君,總不敢再為難娘子。”

月芙笑了笑,輕聲道:“知道,我也沒生氣。”

趙夫人是老樣子了,她忍了兩年,起初還抱著希望,以為只要自己盡心侍奉,總有一天能消解趙夫人心中的成見。可時間越久,越明白這根本是妄想。

趙夫人生性如此,自視甚高,只會一個勁往上看,永遠別期望她能低下頭來。

除非,沈家能重回十年前的風光。

可這恰恰再無可能。

沈家本只是尋常的官宦人家,近五代裏,官職最高的,也不過四品而已,一直到中宗時候,出了一位皇後。

那位沈皇後不但美貌異常,更天資不凡,敏慧好學,才華卓絕。

中宗愛其美,亦重其才,隨著年歲漸長,聖體漸衰,甚至將朝中的大小事宜也交沈皇後打理。

將近十年的時間裏,沈皇後以一介女流的身份,把控朝政,大權獨攬,堪稱古往今來,絕無僅有。

便是在那些年裏,沈家的地位扶搖直上。

先是中宗皇帝愛屋及烏,封了沈皇後的父親,也就是月芙的曾祖父為鄭國公,聖眷隆盛,再是後來沈皇後當政,讓沈家的地位又上一層樓。

同為公侯,沈家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年幼的月芙也曾跟隨父親和祖父數次入宮,目睹過那位姑祖母還在世時的盛況。

當真如夢一場。

繁華如煙,倏忽消散,那場夢自然也有醒的時候。

沈皇後漸漸年邁,力不從心,而過去的那些年裏,因獨攬大權,她與自己的親生兒子,即當時的東宮太子,如今的聖人,早有齟齬。

聖人酷肖其父中宗,秉性純善柔軟,即便母子關系僵硬多年,依然不願直接反目,一直隱忍到中宗過世,沈皇後也因傷心過度兼年邁體衰,不能理事時,才在心腹們的鼓動下,發動宮廷政變,奪了皇權。

沈皇後未熬到新帝即位那日,便溘然辭世。

從那日起,沈家,這座曾在遍地王侯、金玉如絮的長安城裏飛快壘起來的高樓,就這樣轟然倒塌。

聖人仁善,雖不喜沈家,到底手下留情,不曾太過為難,可要恢復多年前的風光,已絕無可能。

“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

年少讀詩,月芙不明其中所嘆,如今多年過去,她已經對世間的人情冷暖有了些許體會。

趙夫人如是,別人亦如是。

桂娘跪坐在一旁,替她將襦裙上的絲帶整理好,又撫她的鬢角,柔聲道:“好在,還有郎君在,郎君待娘子是好的。”

提起即將歸來的夫君,月芙沒說話,只是笑了笑,眼底卻浮起一絲疑慮。

杜燕則待她,應當算是好的吧?

當初議婚的時候,趙夫人屢次給沈家人臉色,差點作罷了婚事,是杜燕則勸服了趙夫人。

後來,她嫁進杜家,每次同趙夫人有了不快,杜燕則也總會悉心安慰她,有時也會幫她勸一勸趙夫人。

婚後,兩人的生活稱得上“相敬如賓”四個字。

他一向是個溫和懂禮、敬重長輩的人,能做到這地步,她應當知足了。

可是,不知怎的,近來,她的心裏覺得越來越不踏實。

杜燕則南下的這幾個月裏,原本每隔半月,總會有一封寫給她的家書,可最近兩個月,她卻只收到了一封,字裏行間也不似前幾封,有盼望歸期的意思,反倒像有了心事,想逃避什麽一般。

月芙接過素秋遞來的濕手巾,擦了擦額角。

但願一切只是她的胡思亂想。

……

杜燕則派回來報信的人本說,他應當在這日晌午之前便能到了。

可一家子人等了又等,卻只等來一名策馬奔入坊中報信的侍衛,說杜燕則被公事略絆住了腳,到傍晚時分才能回來。

回京後,第一件事總是要先去衙署,向上級官員報到,也是情理之中。

趙夫人雖略失望,卻也無話可說,只好命人先請那侍衛用兩口冰鎮的酪漿,解一解暑熱再送走。

一家人又等到傍晚時分,才終於將人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