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終於變成了人(第5/6頁)

從一戶人家走出來,嵇無靖深深吸一口氣,清晨的空氣很涼,一口到他身體裏,他牙關輕輕打了個顫。

就是這一顫,他心裏那池水,晃晃蕩蕩起來。

他不知道她在哪裏,也找不到她在哪裏。

像有什麽,一點點啃噬著他的鎮定,他向來平靜的臉上,少見地露出一絲亂,亂在沒有方向,亂在無處可尋。

他嘴角微微下壓,眉宇聚攏,擰成一個“川”字。

此時,天已經亮起來,嵇無靖剛轉了個彎,便聽到清脆的擇菜聲,他估量著聲音的方向,走了過去。

如果嵇無靖看得見,就可以知道,這只是一個早醒的老人,坐在自家院子門口幹活。

嵇無靖半蹲下身,問:“打熊的夫人在哪裏?”

老人家一擡眼,噢喲,這小夥子長得真俊,但她耳朵聽不太清,便大聲說:“你說什麽?”

嵇無靖又問了一次。

這回老人家聽清楚了,她唏噓地嘆口氣,大聲說:“你是問大松的媳婦?大松的媳婦早就沒啦!”

嵇無靖心想,沒了是什麽意思。

正此時,一個壯漢挑著東西路過,那老人喊:“阿福啊!大松的媳婦是不是沒啦?”

那壯漢把擔子放下,他聲大氣粗:“對啊,死了好幾年了,怎麽了?”

老人:“沒事!有人問呢!”

壯漢又說:“怪可惜的……對了阿婆,聽說有個瘋子到處踹人家門,你擇菜完,快回去吧,等衙門來抓他!”

老人聽了個七七八八,道:“好!”

他們後頭說什麽,嵇無靖沒留意。

雖然,他暫時沒懂“沒了”是什麽意思,但“死”,他還是聽得懂的。

他們說,打熊的夫人死了。

死了?

他低了低頭,不知道什麽時候,手掌太過用力,抓得手上的拐杖,發出“噠”的一聲。

他險些把拐杖抓折。

死,他知道,人死了,就是不會呼吸,不會說話,不會走路。

清晨的街道上,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亦或者說,他這一生,從未有過目的,只在不久前,他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麽。

但這些,都沒關系了。

他擡手放在胸口。

不知道為什麽,心是正常跳的,但很堵,就像有什麽要沖出來,又被壓抑著。

險些沒辦法呼吸。

“死”這個字,一下變得與眾不同起來,因為它定義她的狀態。

有一瞬間,他明白了,人為什麽畏懼死亡。

他不怕自己死,他只是無法接受,千凝的死。

他用拐杖辨別方向,拐到剛開門的殯葬店鋪,那夥計打著呵欠,瞧嵇無靖臉色蒼白,小心翼翼問:“這位客官,請問你想要什麽呢?”

他忽的問:“人死了,要怎麽辦?”

夥計心說好奇怪的人,便隨口說:“人死了,就要埋葬啊,客官定棺材嗎?我們這香燭紙錢還不貴。”

嵇無靖又問:“香燭紙錢是幹什麽的?”

夥計隱約發現,這客人好像看不見,他抓了下腦袋,說:“你想想,死人在地下也想過得好嘛,那就得活人來給他們燒紙錢,給他們花……”

嵇無靖沉默地摸了摸腰封,千凝說過,藏了一些錢在他衣服腰封處。

他拿出一兩碎銀,問夥計:“這點夠嗎?”

夥計眼前一亮。

最終,嵇無靖手上提著一大沓紙錢香燭,還定了一個棺材,慢慢地走回山上去。

燒紙錢的時候,面前火苗跳動,嵇無靖的眼眸子裏,一片的沉靜。

他手上捏著一張紙錢,火舔舐著紙錢,燙到他手指,他倏地松開手上的東西。

只能通過燒錢,和地底下的人溝通嗎?

他不能把自己燒了,到地下去找千凝嗎?

這個想法,突然縈繞在他腦海裏,他摩挲著被燙傷的手指,越想越覺得沒有問題,只是,千凝讓他看好家和千玖。

千玖此時坐在石頭上,指著他,囫圇不清,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麽。

嵇無靖聽不懂,也不想聽懂。

他看不了,沒有千凝,這些東西他都看不了。

因為好無聊,做什麽都很無聊。

他驀地點點頭,覺得自己的選擇不會有錯,下一刻,緩緩將手伸向火堆,任由火烘熱他的掌心。

突然,不遠處傳來娑娑腳步聲,很熟悉。

嵇無靖手指頓住。

“你幹啥嘞?”

下一刻,千凝的聲音,突然出現在他耳中。

嵇無靖眼瞳撐大,眼仁在細細顛簸著,他猛地站起來,朝那聲音跑過去,不小心踢到石頭,還險些摔倒,而一雙手很快扶住他,伴隨著一聲呼喚——

“十三!”

嵇無靖用力,反握住那雙手,那是和火苗的滾熱不一樣的,如初生陽光的溫暖。

是真的,不是臆想。

有什麽通過心防被侵蝕出的一個口子,驟然沖破堤壩,突如其然得,就像洪水湧入他的一方水池,沖起驚天浪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