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梁國洛州,與周國上庸郡南北相對,沔水上遊的細流中,靜靜停泊著一葉扁舟,扁舟上有兩名男子坐於船尾垂釣。

正值初夏,繁星點點,夜風如醉。

何處無江流,何處無人垂釣?

這一葉扁舟獨特之處,卻是兩側岸邊十步一組,盡是梁國精兵扈從,而整個支流中,再不見第二艘船。

只因這船上的兩名男子,一個是梁國皇帝拓跋弘毅,另一個卻是周國水師都督鄧玦。

值此良夜,上有星空,下有江水,哪怕是一國皇帝也放松下來。

拓跋弘毅面上的法令紋都淡了些,望著水中藻荇,輕輕一笑,道:“朕與無缺相識,爾來已有十余載,每次相見,仍覺如沐春風。”

鄧玦與拓跋弘毅相識,並非穆明珠猜測的那樣,是通過柳魯等奸細才接觸上。

他第一次見到拓跋弘毅的時候,還只有十四歲。

鄧玦從小是個略顯孤僻的孩子,但是越長大越會來事,待到青春期之後,更是幾乎變了個人,圓融通達。只是人的本性只會隱藏起來,並不會消失。他從那時候開始愛上了垂釣,說不上為什麽,只覺安靜垂釣時,人與水交融,與天地都無所阻隔,更不需多余的言語。

十四歲那年,鄧玦借著替家中主母督送擺設物什的機會,順著沔水而上,泛舟垂釣,偷得浮生半日閑。

在沔水泛舟時,鄧玦認識了一位同好。

這人比他年長幾歲,異族長相,漢話也說得有些生澀,自言父親是梁人、母親是漢人。

沔水上遊與梁國接壤,這附近會有兩族混生的人也不奇怪。

但雜生子,不管在什麽時候總是受歧視的。這大約也是此人愛垂釣的原因——畢竟江水與魚,誰都無法評判他什麽。

兩人一見如故,引為莫逆之交。

半個月後,等到鄧玦必須追上押送貨物的隊伍,而此人也要離開時,彼此才表明身份。

原來一個是周國開國大將的庶子,一個竟是梁國皇帝。

那時候兩人都還年少,一個不受重視、未有寸功,一個名為皇帝、卻受制於太後,不過傀儡。

鄧玦沒想到拓跋弘毅竟有這樣的膽量,以皇帝之身,潛入敵國邊境;半月相識,日夜相伴,縱然知曉對方身份後,卻也無法橫眉冷對。

那時候梁國的政權握在趙太後手中,拓跋弘毅最初來到洛州,乃是奉趙太後之命,前來巡視戍邊的兵馬,也是遠離權力中心。拓跋弘毅那時候也年少,既然到了兩國交界處,索性便喬裝上船,順著沔水進入了大周境內,誰知便認識了鄧玦。

隨後一二年,兩人便時時在沔水上遊相見,有時候拓跋弘毅不方便入境,便半年一見。

那時候鄧玦還不能跨越國境線進入梁國洛州,只能是拓跋弘毅入境。

拓跋弘毅會講述對太後的不滿,對朝局的擔憂;鄧玦也會吐露仕途上的迷茫,對周國未來的悲觀。

拓跋弘毅向鄧玦學習中原典籍文化,鄧玦也向年歲稍長的拓跋弘毅請教武藝。

如此數年之後,隨著拓跋弘毅在梁國權柄漸重,忽然有一日,他問鄧玦,“你想在周國做大官嗎?”

後來的事情便順理成章了,拓跋弘毅破獲了趙太後在周國的關系網,讓鄧玦從中獲利,威逼穆國公,換得了荊州都督一職。而鄧玦按照拓跋弘毅的要求,借穆明珠之手,引出穆國公等人,打擊了趙太後的勢力,幫助拓跋弘毅坐穩皇位;隨後一番波折,又贏得了穆明珠的信任。上次兩國大戰,梁國退兵之時,鄧玦奉梁國皇帝之命,襲擾周國西府兵,掩護梁國兵馬撤退,同時在周國世家與朝廷之間激發矛盾。如今鄧玦又在多方安排下,成功做了周國水師都督,成了梁國南下最重要的一張牌。

此時拓跋弘毅轉頭望著鄧玦,關切道:“你在周國做水師都督,周國皇帝可曾派人監視你?”

鄧玦道:“陛下勿憂。從前臣供出穆國公之事,周國皇帝便對臣深信不疑了。早在周國皇帝登基之前,臣便投誠於她。如今周國皇帝當臣是自己人。”

拓跋弘毅輕輕籲了口氣,道:“那就好。朕原本還擔心上次掩護梁國撤兵一事,會置你於危險之中。”

鄧玦很明事理,道:“為了讓二十幾萬士卒安然撤退,臣擔一點風險又算什麽?況且謝氏本就不臣於周國皇帝,臣說是謝氏生事,周國皇帝更是不曾懷疑。”

“你自己小心些。”拓跋弘毅懇切道:“若事有不協,當以你自身安危為重。”他神色誠懇,望向星空下的江面,似是有幾分感嘆,道:“朕雖有同母的弟弟,卻弄得如同寇敵。這世間,無缺你對朕而言,便如真正的弟弟一般。”

鄧玦輕聲道:“臣亦視陛下如兄長。”他望著魚竿,有些恍惚,忽然睫毛一眨回過神來,轉頭看向拓跋弘毅,道:“陛下來時,隱有愁容,不知因何事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