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謝瓊打量著坐在對面的雲弟,越看越喜歡。

公允的來說,穆明珠本就繼承了來自母皇的美貌,又年輕,只憑一張臉便很容易叫人一見心生好感。

更何況對於謝瓊來說,乃是生平僅見的同好。

謝瓊笑問道:“難得有如我這般愛驢者。不知雲弟之愛驢,是因何而起?”

穆明珠本就是借著“愛驢”與謝瓊結識的,早有準備,擺弄著杯盞,悠然擡眸道:“世人皆愛馬,愚弟卻獨愛驢。”

她這一句定了基調,就見對面謝瓊兩眼放光望著她。

“驢者,形似馬,然品格高貴。其蹄小皮薄,卻能負重千裏行,周折於蜿蜒山路之上、如履平地。可拉磨、通宵達旦;可耕田、不避風雨;可載人,利及萬民。如此良畜,卻不需精糧喂養、不需放牧看管。其所需,不及駿馬之萬一;其所給,卻數倍於馬匹。”穆明珠唇角微彎,露出一個矜持的笑容,“驢之品格,難道不高貴嗎?惜乎世人皆見駿馬之高大健美,卻無視驢之勤懇奉獻。”

其實驢的好處還沒說完,驢肉可以吃,驢皮可以熬制阿膠。

不過……

穆明珠看了一眼謝瓊,見他一臉遇到知音的激動,想到這人跟驢同食同寢、簡直跟後世養寵物的人一樣,決定還是不提驢子這部分優秀品質、卓越貢獻了。

謝瓊已經激動不已,右手握拳,連連砸自己左手手心,只覺這位雲弟對驢的贊美,每一句都像是從他心中掏出來的。他自幼愛驢,總為周邊之人嗤笑,天長日久,他自己也覺得仿佛愛驢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是一樣上不得台面的愛好。可是如今聽這位雲弟一講,愛驢非但不是什麽上不得台面的愛好,甚至比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更有格調。驢有這麽多優秀的品質,為什麽旁人都沒有發現呢?只看樣貌評定、喜愛駿馬的那些人,又比他好在哪裏呢?

“哎唷,今日能認識雲弟,我真是不虛此生!”謝瓊表達情感也很直接,忙親手斟酒,與穆明珠對飲一杯,問道:“不知雲弟家中,都養了什麽驢子?”

穆明珠微微一愣——這,她還真沒養。

不過這對她來說並不是問題。

穆明珠眸光一轉,嘆了口氣,道:“不提也罷。從前家中養的愛驢,在愚弟手中養了七八年,今春滿了三十歲,壽終正寢了。”

愛驢辭世,這一經歷立時觸動了謝瓊的隱痛。

謝瓊長嘆一聲,面露沉痛之色,道:“愚兄也是一般,身邊原有一頭養了近二十年的愛驢,也是去歲亡故……”

穆明珠一聽便知道是當初謝鈞下令斬殺的那頭,明知故問道:“哦?二十歲?何其年輕——可是生了什麽病?”

通常驢子可以活到二十五歲到三十歲。

謝瓊也真是坦蕩,竟然沒有避諱,如實道:“我喜歡養驢,不務正業,觸怒了家中長輩,連累了小花……”他一面說著,一面紅了眼圈。

這“小花”想必便是他那頭愛驢的名字了。

穆明珠倒吸一口冷氣,憤怒道:“竟是……殺了麽?”

謝瓊苦酒入喉,捂著眼睛流了淚,嗚咽道:“是我對不住小花……”

穆明珠還是第一次跟謝瓊這樣的人打交道,其隨性自然之處,有點像是蕭淵,卻比蕭淵天真爛漫許多。

她在安慰謝瓊跟繼續引導逼問之間,猶豫了一瞬,點頭示意婢女呈上打濕了的帕子來,遞給謝瓊擦臉,觀察著他的面色,輕聲道:“按道理來說,這是子玉兄的家事,愚弟不該過問。只是這是什麽長輩,竟如此殘忍無情——養了近二十年的愛驢,結發夫妻也不過如此。子玉兄心中便不恨嗎?”

謝瓊拿濕帕子抹了臉,沉沉一嘆,低頭望著自己在酒杯中的倒影,眼圈紅紅,鼻頭也紅紅。

他像是思考了一瞬,而後緩緩搖頭。

“我只怪自己沒用。”謝瓊耷拉著眉眼,他是偏於溫和天真的長相,圓圓的眼睛、圓圓的臉,此時語速很慢,每個字都像是思考後說出來的,因而顯得尤為誠懇,“家中產業繁雜,是我不成器,做不到眾人期許的模樣。叔父殺了小花,根源卻是在我不成器上。我心中沒有恨,只是有愧,愧對族人,也愧對小花……”他說著,眼中又蓄了淚,“有時候半夜醒來,好似夢中還聽到小花叫了……”

穆明珠還是第一次接觸謝瓊這等人,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這大約也是謝鈞敢於殺其愛驢以示懲戒的原因。

謝瓊這樣良善不計仇怨的性情,也難怪會被其叔父謝鈞拿捏住。

對於侄子的性格,謝鈞定然是了如指掌,根本不擔心他生恨作亂——謝瓊既沒有這樣的心,也沒有這樣的能力。

但是謝瓊沒有沒關系,輔佐謝瓊的人有也是一樣的。

謝鈞能在大周享有超然地位,其倚靠的謝氏家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卻來自由謝家執掌的荊州西府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