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穆明珠從謝鈞身上挪開目光,看向上首的母皇,輕聲笑道:“謝先生如此慷慨,遠超女臣所求,竟不知該封謝先生何等官職才合適了。女臣魯莽,幸而有母皇在上,周全萬事。”

皇帝穆楨微微一笑,溫和道:“以謝先生的學識品德,他願意出山來朝中為官,朕已經不勝欣喜。朕私下裏想過,旁的官職難免要處理俗物瑣事,不合先生氣質,獨有太傅一職,最為清貴,還望謝先生不要推辭。”

話雖如此,謝鈞還是要禮節性推辭幾番。

穆明珠看著身邊兩步之遙的謝鈞,見他笑容從容謙和、應答自如,不禁感慨,若不是她已經同母皇說破謝鈞、周睿等人的圖謀,實在難以看穿這人的假面。

謝鈞再三推辭之後,還是因皇帝“盛情難卻”,接下了太傅一職。

皇帝穆楨像是極高興的樣子,忽然問道:“朕若是沒有記錯,你外祖母王老夫人的壽辰就在這個月吧?她這一向身體可好?壽席預備怎麽辦?”

士族的力量從來不只是一家。

譬如謝鈞雖然頂著一個“謝”的姓氏,他的母親卻出自弘農楊氏,而他的外祖母王老夫人出自瑯琊王氏——世家大族之間多代通婚,如今的著姓大族之間怎麽都沾著點親。

謝鈞一一答了,進退有度,代外祖母謝過皇帝關懷。

一時談完正事,敘過家常,謝鈞——或者說準謝太傅翩然退下。

皇帝穆楨從高處的龍鳳須彌座上站起來,行動遲緩,面上露出幾分疲憊之色來,嗓音也低沉下去,“往側間說話去。”她當先往側間行去,李思清在後抱著一大摞等待禦批的奏章。

穆明珠微微一愣,看向母皇略顯憔悴的面色,與蕭負雪一前一後跟上去,行到蕭負雪身側時,以目示意,低聲問道:“怎麽了?”

蕭負雪搖頭不知。

側間與正殿不同,窗下擺著舒適的軟榻,皇帝穆楨已經半坐半躺於那軟榻之上,身後靠著兩只引枕,回眸對上穆明珠關切的目光,揉著額角低聲道:“大約是染了秋寒,朕今日晨起便覺昏沉。”

方才有謝鈞在,場合相對正式,要在正殿接見,此時私下議事,則可以轉入側間。

穆明珠聽到此處,心中一動。

前世皇帝穆楨驟然重病一事,一直疑雲重重。

在穆明珠看來,那時候母皇身體康健,卻給連太醫院都說不出名目的“惡疾”擊倒,隨後便是侍君楊虎弄權,謝鈞聯合眾人發動政變。

重生以來,穆明珠其實一直在思考前世母皇那場突如其來的重病。

只是皇帝的脈案,皇帝用的醫官,從來都是很緊要機密的存在。

穆明珠若是冒然問起皇帝的身體狀況,又或是接近皇帝用的醫官,立時就會招來猜忌——而且她很難解釋。

此時恰逢皇帝穆楨主動說起病情,倒是一個好機會。

穆明珠上前一步,滿目關切,柔聲道:“秋風寒涼,母皇怕是連日在桂魄湖水榭理政受了風寒。”又道:“雖是小病,卻也不可忽視,若是不能及時治好,一旦纏綿起來,卻也難熬。”

她一面說著,一面在軟榻之旁蹲身下來,仰頭望向皇帝穆楨,懇切道:“女臣前陣子體有郁氣,也是每日神思昏沉,多虧薛昭薛醫官看過,抓了幾份湯藥下去,竟果真好了。母皇不妨叫他來看看?”又笑道:“那薛醫官還會治蜜丸,用的藥苦也不覺得了。”

皇帝穆楨略有幾分詫異,低頭看向蹲身於榻邊的女兒,心中有種生疏的刺激感。遍皇帝穆楨一生,她都鮮少收到這等關懷。年少時家貧自不必提,父母兄長只管她吃飽穿暖已是不易,更不會噓寒問暖。等到入了宮廷,她所面對的無非是虛假的愛意,哪怕是後來常伴身畔的楊虎,對她也是獻媚多些——這些皇帝穆楨心裏都很清楚。日常她若是染了小疾,李思清等人也會關切,但那是一種仰視的關切,拿捏著分寸尺度。從不曾有人像此刻的穆明珠一樣……

軟榻之側,她的女兒正仰頭望著她,秋日的陽光透過明窗灑落下來,在少女的臉上籠了一層朦朧溫暖的光。皇帝穆楨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兒繼承了她的一雙妙目,平素看起來沉靜如點漆,一旦笑起來卻極靈活無暇。從前那些年,皇帝穆楨憑借這樣無暇的笑容獲得了許多次機會,也避過了許多次危險。

“是麽?那個跟著你去揚州的薛昭?”皇帝穆楨淡笑道:“他能治好一城水災後的疫病,可見是有能力的。既然是公主一片孝心,朕也只能成全——便叫他來朕瞧一瞧。”

穆明珠忙應下來。

蕭負雪在聽穆明珠提到“薛昭”這個名字時,便眉棱骨一動,好在他垂著頭也無人察覺,直到皇帝定下了用薛昭診脈,他才趁著無人注意,假作隨意一轉頭,目光從穆明珠面上劃過,又落到軟榻案幾上那一摞奏章上。少女臉上有溫暖朦朧的陽光,那光濺落在她含笑的眼睛裏,使人看不清她真正的眸色,只能從她面上釋然的笑容上推斷——皇帝肯用她舉薦的醫官看診,的確讓她感到安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