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穆明珠提到“管仲”與“烏龜”,思政殿內諸人都是一愣過後恍然大悟。

昔日管仲相齊,曾有金龜換糧之奇謀。他先是派人提前在地裏埋下一只普通的烏龜,隨後命人將之挖出來,為這原本普通的龜編織故事,又讓齊桓公派出許多名使者迎回此烏龜,散布這烏龜乃是東海龍王之子的流言;同時封那挖出烏龜的人為高官,每日以四頭牛血祭這烏龜。如此一來,這只原本平平無奇的烏龜,搖身一變成為國家至寶。後來齊國戰爭,齊桓公將此烏龜賜給國中一富戶,以之“借”糧,換得軍隊三五月所需之糧草。

一只烏龜,原本值不了幾個錢,經過管仲的一番謀劃,卻能為國家換來三五個月的軍糧,如何不讓人驚嘆。

貴重的並不是烏龜,而是國家的信譽與王權之勢。

管仲只是通過一只烏龜,把無形的權力“變現”了。

若不是一只烏龜,而是一只飛鳥,又或是一株蘭花,效果也是一樣的。

中華文化源遠流長,自有文字以來,如管仲金龜換糧這等謀略,在歷史長河中如一顆顆璀璨的明珠,不勝枚舉。在座的不管是皇帝穆楨、女官李思清、右相蕭負雪還是謝鈞,都是飽讀史書之人,於春秋戰國時的典籍就算不能倒背如流,卻也能做到盡知其中典故。但是從前歷史上的計謀千千萬,史書上看過是一回事,能靈活用到當時當下又是另一回事。

因而雖然穆明珠一提到管仲與烏龜,殿中諸人都恍然大悟;但若沒有穆明珠提起,旁人卻也不易想到。

謝鈞轉眸看向穆明珠,目光中好似探出許多雙無形的手,要把眼前的公主殿下從內到外都翻看清楚,口中沉聲問道:“不知殿下欲以何物為‘金龜’?”

穆明珠迎著他的目光,不避不讓,微微一笑,在諸人注視下,甚至有幾分難辨真假的恭敬之意,道:“世人皆知謝氏流經六朝,家中有藏書萬卷,多為古時真跡絕本,千金不換。”她不緊不慢道:“謝先生近日來清點家中藏書,可曾發現什麽數百年前的絕版真本?譬如先秦時的《論語》、《尚書》等典籍……”

時代畢竟不一樣,民智開啟,若是此時還效仿管仲從地裏挖出一只烏龜又或從湖裏撈起一尾金鯉來運作,斷無可能只一次便換得三五月所需的軍糧,除非是像後世的“小罐茶”,炒作某個州的烏龜、某處湖泊的金鯉,以千百倍於成本的價格大量售出,費時久一點也能賺到大筆資金。但國家畢竟不是富商,如此貴不實之物,攪亂民生,得不償失。取之於萬民,不如取之於一豪族。

時人最貴的還是書籍。本朝以前的書籍多是手抄,有時一字之差,意思全然不同。同樣的典籍,不同的版本各有價值,一般而言,最貴重的當然是原版。

雖然太

祖昭烈皇帝時已經發明新紙,大幅削減了書籍的價格,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士族對知識的壟斷。但是人們的觀念改變往往是滯後於現實變化的。哪怕是寒門子弟也有了讀書出仕的途徑,但在天下人眼中看來,世家仍舊籠罩著一層魅惑的光環,是高貴的、典雅的、不流俗的。同樣在朝為官,能往上數三五代的仍是高人一等、叫寒門子弟艷羨的。

天下人的這種艷羨,這種仰望,即為謝鈞之“勢”。

而穆明珠要借的,正是謝鈞這股“勢”。

話說到這個程度,殿內數人都已經徹底明白。

穆明珠的法子,乃是借謝鈞世家之首、士族之望的身份,要他獻一卷足夠分量的典籍給皇帝。而皇帝會如昔日的齊桓公賞賜獻龜之人一樣,賞賜於謝鈞——因為面對梁國騎兵的威脅,朝廷要依靠世家所掌的西府兵,封謝鈞為一品太傅的旨意本就已經在醞釀之中。等到時機合適,勢頭做足,皇帝便會把這異常珍貴的典籍賞賜某一豪族,以此“借”得傷亡將士所需的撫恤資金。當然在實際操作中,這個“借”的舉動會很模糊,世人看到的乃是皇帝賞賜典籍,被選中的豪族“感激涕零”,為報答皇恩,主動獻金——造就一段佳話。

鑒於朝廷早已準備許謝鈞以太傅之位,穆明珠這番謀劃,可謂空手上陣、套謝鈞這匹白狼。

穆明珠話音未落,上首皇帝穆楨已經開口。

“公主這法子真是過份了。如《論語》《尚書》等典籍,即便不是真本,只是數百年前的抄書,也已經是大族傳家之寶,若非本族子弟,甚至不會輕易由人翻閱,更何況是獻出來?”皇帝穆楨佯怒道:“快別胡鬧了,下去再謀它法!”

若穆明珠果真是十四歲的小公主,聽不懂皇帝真正的意思,此時怕是要委屈生氣了。

皇帝穆楨的話,看似是在訓斥穆明珠過份、看似是在為謝鈞解圍,其實是在對謝鈞說“你看,你若果真獻出這典籍,你做出的犧牲與貢獻,朕都清楚”,這是對謝鈞的另一種逼迫,同時表面看來為謝鈞說話,就維持住了當下的局面,杜絕了謝鈞翻臉破局而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