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鐘鼓聲在建業城皇宮中遲遲響起。

早已醒來的皇帝穆楨和衣而臥、望著床帳不斷邊的祥雲紋樣。她半夜驚夢醒來,便再沒合眼,雖勉強想要睡去,卻終究不能入眠。

在她身邊是酣睡正濃的侍君楊虎。

那鐘鼓聲在風雨聲中,顯得格外遙遠,像是從她那令人不安的夢境中傳來。

皇帝穆楨終於難以安臥,索性在淩晨前最暗的天色中,輕輕起身,緩步往外行來。

雖然她的腳步輕緩,可外間的侍女立時察覺了。

“陛下……”捧衣的、托履的、抱痰盂的、絞帕子的……有條不紊迎上來,只圍著這帝國的首腦轉。

皇帝穆楨卻只是輕輕擺手,獨自踱步到外間的明窗前,親手推開了長窗,透過宮燈昏黃迷蒙的光,望向那無窮無盡的雨幕。

做一個心系百姓的皇帝,從此便再難安享賞雨賞雪的之樂。

雨雪不來的時候,擔心幹旱、擔心來年的蝗災;可雨雪來的時候,又擔心洪澇、擔心大水過後的疫病。

好在這一夜大雨,在引起皇帝深重的擔憂之前,漸漸轉小、轉弱,似乎等到天明時分、便該雨過天晴了。

皇帝穆楨才松了口氣,眉頭還未舒展開,就見絲絲雨幕之中,從東邊側門處亮起來兩三盞燈,持燈的女子在暗夜雨幕中往她所在的思政殿行來,除李思清之外不會有旁人。

見狀,皇帝穆楨那還未舒展開的眉頭,更蹙得深了。

政務繁忙的時候,她索性就在思政殿歇下。而能在天色未明之時,就讓李思清冒雨趕來候見的事情,從來不會是好事情。

“陛下……”李思清詫異於皇帝竟然就立在思政殿窗前,她收了羅傘,帶著一身雨氣從外面走進來。

皇帝穆楨負手而立,靜默看著她。

李思清很了解皇帝正在經歷的身體上的磨難,猜想她今夜大約又不曾安睡,一面走上前來,一面思量著,開口時先道:“陛下,揚州城有好消息傳來了。公主殿下已經遣散士卒,使其各有耕田,復歸為民。殿下又親自上書,願意送出

趙洋與陳立二人,給特使先送回建業來。快則一日,慢則三五日,待到殿下安頓好揚州城內事務,她也會攜眾歸來。”

穆明珠口中說出來的好話,皇帝穆楨已經聽得太多了。

但是穆明珠遣散士卒、送出人證的舉動,無疑降低了她繼續擁兵自重的可能。

皇帝穆楨這段時間以來,心中一直憂慮的幾件事情中,至少有一件有了明朗的進展。她緩緩點頭,心情稍微不那麽壓抑了,然而一顆心卻愈發提了起來。

皇帝穆楨沉聲道:“朕不是那等怕苦的小孩子,吃藥之前還要先嘗過蜜餞。”她直直盯著李思清,道:“好消息已經說過了。那麽,壞消息呢?”

李思清輕輕擡起頭來,望向皇帝,低聲道:“大梁騎兵八千,自雍州南下,已破長安鎮……”

皇帝穆楨只覺耳邊“嗡”的一聲響,忽然間想起很多年前世宗皇帝還在的時候。那時候大梁騎兵初南下,大周兵敗的消息傳到宮中時,她正陪在世宗皇帝之側。那時候的她,眼睜睜看著世宗皇帝臉上血色褪盡、而後又惱怒脹紅起來。二十多年過去了,世宗皇帝也已經龍歸大海,可大周始終不曾勝過一場,在故太子周睦變故中,失去的雍州也始終不曾奪回來。

現在北府軍老將軍皇甫高病故,揚州水患方歇,大周內亂頻仍之時,大梁又瞅準時機南下、露出了鋒利的牙齒。

“齊堅……”皇帝穆楨在皇甫高之後,委派了原本的副將齊堅暫代主將之職。

李思清低聲道:“齊將軍領兵迎敵,不慎中了敵人埋伏,連同五千甲兵,一同沒了音訊。”

“怎麽會?”皇帝穆楨喃喃道,她在初聽聞之時,只是感到不可思議。

李思清沉默著,遞了八百裏急報上來。

皇帝穆楨眸光沉沉,接了那急報來看。

一陣夾著雨絲的風從長窗中卷進來,撲在皇帝從床榻上起來後、已經冷下去的身子上,激得她瑟縮了一下。

皇帝穆楨攥著那封比風雨更凜然的急報,立在風雨交加的長窗旁,仿佛凝固成了一尊威嚴而沉重的玉像。

大梁騎兵犯邊,突入長安鎮的消息,很快在大周核心集團中傳

開來。

揚州城外山莊內安然高坐的謝鈞,也收到了來自建業城的詔書,是皇帝邀他歸來共商大事。

謝鈞垂眸,冷漠地看著擺在面前的詔書,黑眸中湧起深切的欲望來——這正是他久候的機會。

不過……

謝鈞冷笑一聲,道:“穆明珠這人,時運還真是好。”

正在一旁為他斟酒的流風聽聞此言,手上微微一頓,擡眸向謝鈞看來,乖巧笑著,輕聲道:“公主殿下時運好嗎?”

謝鈞隨口感嘆道:“是啊,又給她逃過一劫。”他在揚州城的戰事中雖然沒有出面,但是先後通過焦道成、陳立等人與穆明珠鬥法,屢次落敗,一點好處沒討到,反倒折損他陣營中的幾員大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