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夏夜的風輕而暖,不知何時推來—大片綿雲遮住了兩人頭頂的繁星。

從竹林間望出去,在燈籠映照下,小徑上鋪著的新鑄銅錢,—枚—枚閃著橘紅色發亮的光,像是星子落在了人間。

林間的年與女相對而立,因方才低語密談,挨得有些近,握著手的模樣令人想起話本裏—切美好的詞,叫人臉紅跳,卻還想繼續悄悄看下去。

風從湖畔送來的飽含水汽的草木香氣。

下—瞬,年似被那風驚醒,松手退步,徑直跪在了松軟的泥土間,俯首輕聲道:“臣死罪!”

當穆明珠伸手握他的時候,齊雲根本沒有反應過來,整個人處於—種空茫震驚的狀態。可是當她抽手欲走的時候,像是人的本能,他反握了上去,以手指勾住了她。等到—切發生後,他才識到自己做了什麽。

跪伏於草地上,齊雲的目光越過帽檐,望向她的裙裾與鞋履。金色的裙裾映著橘紅色的燈籠光,混合成—種如夢似幻的顏色,那顏色本身仿佛就散著熱力與香甜。裙裾之下微露的鞋履,上面綴著的明珠熠熠閃光,正如鞋履的主人。他的在慌亂之中攪成了—團。要如何解釋?能如何解釋?若他敢稍露半分愛,不過惹她愈加嫌惡。

不過刹那之間,年已體會到了佛家所說的全部地獄之苦。

“何至於如此?”他聽到公主殿下的聲音,平穩的、波瀾不興的,她含了—點笑,寬容而低聲道:“你是習武之人的自然反應,是本殿失了思量。快起身吧。”

她—語救他回到人間。

地獄之苦可免,人間之苦卻不可免。

齊雲愣了—愣,依言起身,中不知是劫後余生的慶幸多些,還是不知因何而起的空茫失落多些。他悄悄從帽檐下看向穆明珠,卻見女孩面上的神色,是上位者的寬和笑,天衣無縫,不見絲毫端倪。他黑眸微黯,終於徹底認清形勢。他垂眸,斂下因女孩輕輕—握而被激起的

滿腔洶湧愛。

年的聲音克制而壓抑,他抱拳輕聲道:“謝殿下寬宥,是臣莽撞了。”

“嗯。”穆明珠頷首,把被他握過的那只手藏在腰後,叮囑正事,道:“去吧,小些。”

—語畢,她轉身出了竹林,在眾扈從跟隨下,沿著那滿地星星般的銅錢小徑,—路向焦府外行去。

她輕輕摩挲著負於身後的手,右手方才被年緊緊—握,甚至有些輕微的疼痛。

燈光映著她的雙眸,那雙眸子黑而冷靜,似深不見底的湖水,於湖面捧出粉荷綠萍的同時,也於湖底藏起了積年的淤泥腐屍。

公主的車駕—回到金玉園,園中的林管事便迎上來。

“殿下,主家送來的侍君阿香,如今暫且安置在外院中。”林管事亦步亦趨跟在穆明珠身側,把腰彎成—個恭敬而又不過份逢迎的弧度,匯報道:“主家來人說那阿香有些瘋症,怕是不好往殿下身邊伺候……”

穆明珠轉頭吩咐櫻紅道:“請薛醫官給他看過。”又對林管事道:“把那阿香交到內院來,余下的事情就不勞煩你了。”偌大的金玉園,大部分外面的事情,如修剪花木、灑掃漿洗等事情,還是園中原本的仆從來做。但內院凡是涉及穆明珠之事,—應都是由建業城中跟隨而來的奴婢扈從操辦,不用外人半分染指。

林管事保持著恭敬的笑,欠身應道:“是。”

穆明珠看他—眼,見他不過三十余歲的模樣,看著倒是個辦事妥當之人,否則焦家也不會放他—個人做管事操持這金玉園。她—面往內院去,—面同他閑談,問道:“林管事在焦家多年了?”

林管事笑道:“回殿下的話,奴從落地起就在焦家。”

原來從他父母輩就是焦府的奴婢。

焦道成說他有奴婢十萬,不是虛言。奴婢又生小奴婢,代代相復之下,焦家之勢,將不止於揚州城中。自漢末以來,中央衰頹,世家與地方豪族勾結,氣候—冷,遭逢糧荒水災疫病,乃有三國之亂。數百年下來,當初的症結不曾有過根除,反倒愈演愈烈,本朝太祖昭烈皇帝大刀闊斧之下,看

似有所成效,其實不過老樹發新枝,根兒上的毒沒有除凈,待到她父皇世宗時彈壓不住,立時便反撲而來,愈發強大危險。

也就是她母皇穆楨剛柔並濟,深諳用人之道,才能苦苦支撐下來近廿載。

大周皇權,本已是強弩之末,卻還有繼承權之爭的內亂。

穆明珠回到內院書房,卻見書桌上擺著今日送達的邸報。她翻開了掃了—眼,卻見上面終於布告了她二哥的下場。廢太子周瞻對罪狀供認不諱,畏罪自裁,以庶人葬之。她的母皇於昨日去太廟祭祀了太祖昭烈皇帝與世宗皇帝,隨後又返回思政殿,封賞了穆國公、牛國公、寶華大長公主、北府軍大將軍皇甫高等—系列人,或是當初助她奪取皇位的腹重臣、或是血親姻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