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謝鈞在自雨亭中坐下來,望著殘局,壓下躁意,慢慢道:“穆明珠這信陵君倒是轉了性兒。”

歌姬流風在側,此時上前為他添冷茶發散藥性,聞言不解,柔聲道:“公主殿下怎得成了信陵君?”

謝鈞微微一愣,俯首看來,見歌姬貌美天真,勾了勾唇角,道:“你不知信陵君自汙的典,正是你的可愛之處……”他聲線低靡起來,撫上流風微涼滑膩的臉,把手心的珍珠粉盡數抹在流風面頰之上,沉沉道:“來,跪回去,待我畫完這一幅美人圖……”

泉水飛鳴,自亭角注下,水聲花影裏,美人生香,不足細描。

穆明珠保持鎮定出了謝府,才想起自己忘了帶上焦尾琴,但若是回頭去要,不免失了氣勢,便命櫻紅留下收琴,自己先往濟慈寺去完成皇帝穆楨交待的差事——畢竟她這一趟去揚州城,可還打著請佛法修繕大明寺的名號。

濟慈寺中的僧侶正在做晚課,木魚聲與誦經聲和成一波又一波的聲浪。

主持大和尚不在,據說是上山靜修去了。

穆明珠走完流程,於正殿上了香,跪在蒲團上,張目望著面前一墻高聳的佛像,心中默禱。

自重生而來,她一舉一動看似極有章法,好似自信沉穩,能哄住姑母、母皇,能操縱右相蕭負雪,能籠絡楊虎、李思清,能管教牛乃棠,能救助林然、回雪與虞岱,能令蕭淵等人對她愈發信服,數下來幾乎無所不能,凡她想做之事,都已成功。

可只有她清楚,她的心中始終是發虛的。

她現在走的,是一條無人曾走的道路。她面對的敵人,不是具體的某個人,而是螺旋上升的歷史潮流。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能有神佛從天而降,握住她的手,告訴她這條路千難萬難、盡頭都會有曙光。

可她更清楚,神佛乃縹緲之事,最終還是只有她一個人。

小和尚虛雲送她出殿,問道:“你是要去揚州城對嗎?”

穆明珠笑道:“是啊。至少一兩個月內,我不會再來了,你就

不用像防賊一樣防著我拿供品了。”

“你等一等。”小和尚虛雲忽然匆匆向竹林外跑去,不一會兒又氣喘籲籲跑回來,懷中抱了一只簡素的小木箱,送到穆明珠面前,道:“揚州城遭了水災,你幫我把這些換成米面草藥舍出去吧。我留著也是無用。”

穆明珠微微一愣,笑道:“怎麽?你這小家夥還藏了私房錢?”一面說著一面接過那小木箱來,卻因為意料之外的沉重雙臂一墜,若不是她多年練武,險些便給摔了,打開蓋子一看,卻見珠光寶氣,滿滿當當一箱子寶貝。

金餅一摞,金錠又一摞,金子打的首飾琳瑯滿目,什麽金釧、金鐲、金項鏈、金長命鎖……又有珠翠之物,極品的珊瑚,上好的玉器,底下還壓了一件金光閃閃的袈裟。

皇帝穆楨推崇濟慈寺,達官貴人便都往濟慈寺來。

虛雲又是主持蕭負暄所收養的,被皇帝親口誇過有慧根,每年來燒香禮佛的貴婦人們,隨手賞下來的東西,便足夠外面普通人家吃用數年不盡。

穆明珠捧著這沉甸甸的小木箱,只覺心中也沉甸甸的,頓了頓,卻是玩笑道:“看不出,小和尚你還是個大財主。”

虛雲原本擔心穆明珠會誇他,正有些難為情,聞言倒是松了口氣,哼了一聲,道:“你可不要偷拿。”

穆明珠捧著木箱走出幾步,把最底下金光閃閃的袈裟摸出來,塞回給虛雲,道:“這件兌成銀錢,也沒多少,做工卻好,換了怪可惜的。”

虛雲道:“這袈裟太大了,我穿不下。”

“那就等你大了穿。”穆明珠笑道:“等以後你做了濟慈寺的主持,穿上這金線的袈裟,好不威風凜凜。”

虛雲翻個白眼,抱著那件袈裟,倒是沒有再放回木箱中了。

又下了幾十階,虛雲一拍腦袋,道:“險些忘了。師父上山前曾說,若是你來,叫我轉告你一句話。”

“大和尚還有話留給我?什麽話?”

“師父說‘如來在燃燈佛所,於法實無所得’。”

穆明珠微微一愣,道:“那是什麽意思?”

虛雲雖然年紀小,於佛法卻

精通,道:“這是《金剛經》中佛祖向須菩提發問,問須菩提,佛祖從前在燃燈佛的法會中,於法是否有所得。須菩提答佛祖的話,便是這句‘如來在燃燈佛所,於法實無所得’。”見穆明珠仍是沉默不語,便又解釋道:“燃燈佛乃是過去佛,曾為佛祖授記,‘過後九十一劫,等你修滿三阿僧祇時,你應當作佛,號釋迦摩尼。’。”

“我知道啊。”穆明珠思量著輕聲道:“我是在想,你師父告訴我這句話,是什麽用意。”

這次輪到虛雲愣住了。

他雖然於佛法精通,當下卻也不能明白師父的用意,只是嘴上不能輸,道:“這就得你自己去參悟了。”卻生怕穆明珠硬要他來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