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穆明珠卻沒有接茬,非常不解風情,徑直道:“謝先生,本殿此來有兩件事。”

“第一,本殿要取回焦尾琴。”

“第二,本殿要請謝先生助一臂之力,與本殿同往揚州,解水患之災。”

穆明珠此時對謝鈞客氣疏遠的態度,與前世這個時間點,她調笑著要謝鈞做面首的態度,可是大不相同。

謝鈞撚著那一頁龜甲,微感詫異,擰眉向穆明珠看來,含笑緩緩道:“焦尾琴本就是殿下之物,謝某怎好獨占?”他隱晦得審視著穆明珠,款款坐定,道:“流風,去抱殿下的琴來。”

一旁角落衣衫單薄的美貌侍女應聲起身而去,原來這便是與回雪齊名的歌姬流風。

謝鈞半躺於亭中牙白的象牙席上,手指伸到自己衣襟前,含笑道:“我才服了藥,殿下不介意吧?”

他說的藥,便是在世家中再度風靡起來的五石散。此物服食之後,人會先感到渾身發燒,隨後又會渾身發冷,需要留心發散藥性,否則會有性命之虞。當渾身發冷的時候,愈發要少穿衣物、吃冷食、乃至於用冷水澆身。

世家子弟中自然有服食五石散,至於送命者。

但謝鈞並不在其中。

根據穆明珠上一世所知,謝鈞的確服食五石散,但是他的用量很輕微,更像是一種在表達他耽於逸樂的姿態。比起完全不服用五石散,和漸漸成癮死在上面比起來,穆明珠反倒覺得始終維持輕量用藥的謝鈞是更可怕的存在。服用這等成癮的藥物,人會逐漸沉迷其中,這是生理上決定的。而謝鈞能違背人的本性,分明在服用成癮的藥,卻能忍耐克制著,至少在十數年的時間內,都保持理智用藥,這是非常可怕的。

這是一個不能以人的常性去判斷預測的“人”。

“先生請便。”穆明珠輕輕挪開視線。

謝鈞手指輕勾,扯開絲質順滑的衣襟,露出一大片玉色緊實的胸膛。

穆明珠目光落在那殘局上。

世上的人,大致可以分作兩類,一類善弈,一

類善博。

善弈者,以理智為根基,依靠邏輯,步步推演,算盡人心,謝鈞就是其中翹楚。

至於善博者,便如同蕭淵,率性而為,凡事喜歡賭一賭,運氣好,次次擲骰子都贏,一生順風順水還快活無邊,旁人看得艷羨,若問他成功之道,他也只能摸摸後腦勺一笑。

“我為殿下的琴調了音。”謝鈞音色沉沉,在流水聲中愈發悅耳,“殿下該如何謝我?”亭中的香裊裊將燃盡,他含笑道:“勞煩殿下為謝某添一爐香,如何?”

“合情合理。”穆明珠便跪坐起來,至於矮桌前,從香盒中拈取一枚香餅,置於香爐中銀葉隔火之上,底下碳火一烘,香氣立時氤氳開來,為亭中氛圍染上了一分曖昧。

謝鈞一直凝視著穆明珠,卻見女孩手上動作細致、臉上神色認真,素凈的臉上沒有一分多余的表情,更不曾向他看來,一時竟叫人捉摸不清她的心思。只她耳上垂下的一對明珠耳珰,隨她轉臉的動作,時時搖曳,如亭角隨風而動的水珠。

此時流風抱琴而歸,趨步入亭,小心將焦尾琴置於案上。

謝鈞慵懶道:“流風,你該謝過公主殿下。你不是擔心回雪嗎?托公主殿下的福,回雪如今在宮中做了女官。”他雖然是對流風說話,一雙無情還似有情的眸子,卻始終鎖定在穆明珠身上。

流風便轉向穆明珠,跪謝道:“奴代回雪姐姐,謝過殿下大恩。”

“回雪有了好去處。”謝鈞溫柔笑著,“我也安心許多。”

穆明珠擡眸看他一眼,奇怪一個人怎麽能把假話說得如此誠懇——她把回雪送入宮中,實則是斷了謝鈞勾連寶華大長公主的臂膀。謝鈞大約不是安心,而是殺人的心都該有了。

“本殿來時仿佛聽到驢叫了。”穆明珠擡眸盯著謝鈞。

如果她猜想的不錯,方才抱著滴血驢頭、哭著退下之人,應該是謝鈞的侄子謝瓊,那個昨日蕭府宴會上被當做笑話來講的謝瓊。

謝瓊依仗家世,執掌西府軍的馬匹。

西府軍的兵權乃是謝家極重要的力量,非親信之人,不能擔任其中要職。

謝瓊荒唐誤事,在

蕭負雪面前鬧了笑話。

若是給有心人拿住,換了謝瓊下來——這是謝鈞絕對不能容許出現的局面。

謝鈞的辦法直接有效,謝瓊愛驢,他便殺了謝瓊所愛。若謝瓊愛的是貌美姬妾,穆明珠毫不懷疑自己今日見到的會是倒在血泊中的姬妾。

謝鈞內裏冷漠無情,卻最懂以情去操控別人。

“是麽?”謝鈞望著穆明珠的眸色深了幾分,面上笑容仍從容,緩緩道:“府中子侄愛驢,讓殿下見笑了。”

穆明珠並不避諱給謝鈞看出她的改變,因為上一世她偽裝到死,謝鈞仍是看透了她的底細,做了出“獨有此女不可留”的精準判斷。她現下還沒想明白,前世究竟是何處給謝鈞看出了端倪,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前世謝鈞分明看穿了她的佯裝,卻戴著假面同她作戲,大約在他看來,就像是在觀賞一出小醜的表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