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寧明志一直知道。

他是1945年離開的中國, 臨行前還是去了沈家,只想再見見沈聆。

那天的天氣不錯,萬裏無雲, 沈家院門仍是他曾經時常到訪時那般,清幽雅致,石階肅穆。

可惜,他坐在外院廳堂, 再不能悠閑恣意的走進內院去。

“少爺最近身體不好,寧先生還是請回吧。”

曾經會笑著叫他明志少爺的老管家, 說的話禮貌客氣,稱呼也是格外疏遠。

甚至急著打發他走,連茶水都沒有奉上一碗。

寧明志脾氣再不好, 這種時候也是苦苦哀求。

“我知道靜篤身體不好,所以才來勸他和我一起走。”

“日本有最好的醫生, 他能得到最好的醫治, 他是我的摯友,我不會害他。”

“沈管家,您讓我見他一面, 他會聽我的。”

那些話,那些哀求, 寧明志就算老得看不清了,也記得清楚。

他頹然蜷在椅子裏,仰頭去看容貌模糊的傲慢年輕人, 心裏想的全是沈聆。

他記得沈聆的咳嗽聲。

他記得沈聆臉色蒼白如紙。

他記得沈聆在他和沈管家死纏爛打之後, 終於走了出來, 再也沒有和他彈琴說笑時的溫柔笑意。

“你不是早該走了嗎?”

沈聆的聲音低沉, 帶著久病未愈的沙啞, 眼神冷漠無情。

寧明志剛剛出聲,談及他的病情,沈聆便皺著眉稍稍後退道:“不關你的事。”

抗拒、反感、仇恨,都寫在了寧明志熟悉的臉上。

他幾乎愣在那裏,從不知道沈聆能夠氣他那麽久,恨他那麽深。

“回你的日本去,跟你的主子們滾。”

沈聆攏了攏肩上厚重的氅衣,頭也不回的轉身,“別再來了。”

他和沈聆相識五年,那是沈聆對他說過最重的話

寧明志渾渾噩噩的去日本,渾渾噩噩的度日,當他開始準備給沈聆寫信懺悔,希望沈聆能夠原諒他,能夠回心轉意,卻收到了沈聆亡故的消息。

別再來了。

竟然成為了他們生死相隔的遺言。

如今,他不是寧明志了,他是享譽盛名的載寧聞志。

是日本大師,是門生遍布全球的音樂家,奏響的十三弦箏廣受贊譽。

偶爾他興起擊築,曲調悲愴淒婉,引得聽琴的大臣門閥嘖嘖稱贊,奉為至寶。

可惜,沈聆聽不到了。

聽不到當初時時期盼,他能重新尋回的千古遺音了。

“我知道。”

寧明志聲音遲緩的說道,“我那時剛到日本,聽到靜篤去世,心中悲痛,大病一場。如果不是我腳跟不穩,無空脫身,我應當去看他的……”

說著,這位枯槁滄桑的老人,慈祥看向鐘應。

“你很像他,你師父是不是教過你彈奏雅韻?那是靜篤的琴,能由你繼承他的衣缽,靜篤在天上一定十分高興。”

他的聲音低沉衰弱,和室外稍稍一點兒響動,就能掩蓋過去。

門外來了一群人。他們穿著和服低眉順眼,搬進來一張矮桌,還有一張七弦琴。

琴與琴桌安放在鐘應面前,寧明志的意思不言而喻。

他說:“如果我能再聽一聽靜篤的琴音,那便是死而無憾了。”

鐘應垂眸看著那張琴。

伏羲制式,桐木絲弦,漆色黝黑,應當是一張年歲久遠的好琴。

可鐘應巋然不動,站在原地,仿佛根本沒有領悟到寧明志的意思。

氣氛有些凝滯,跪在地上的靜子忽然出聲。

“父親,鐘先生的手指——”

“我的手指傷了。”

鐘應打斷了靜子的解釋,自己伸出了手。

他修長瑩白的右手,指甲上凝固的傷口暗紅,著實刺眼,一看就知道傷得不輕。

十指連心之痛,他語氣卻輕松如常。

“古琴都得十指撥弦,音隨心動。我缺了右手的指甲,就只能輔助義甲來彈奏。來日本之前,我給朋友彈過沈先生的《戰城南》,聲音終究是差了一點兒。”

靜子臉色豁然開朗,誤以為鐘應想通了,願意為寧明志彈琴。

“差點兒沒有關系,父親想聽的,是琴中意,曲中情。”

她笑著對寧明志說道:“鐘先生年紀輕輕天賦絕佳,就算借助義甲,彈奏的必然也是天籟之音。”

她的一番誇獎,令寧明志喜上眉梢。

可惜,鐘應諷刺笑道:“我用義甲奏琴,自然是天籟。但是天籟之音得給有情有義的人聽,我說我手傷了,依然能奏《戰城南》,是想告訴你——”

他直視寧明志,“我和你毫無情義可言,我不彈。”

靜子愣在那兒,寧明志垂垂老矣的臉色也不好看。

他聽得出鐘應說的《戰城南》,是沈聆首演時登台用雅韻奏響的漢樂府。

沉睡許久的將死軀殼,都快要被這首日夜思念、魂牽夢縈的古曲喚醒,找回曾經青春年少的高山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