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鐘應去了一趟醫院, 貝盧情況加速惡化,萊恩顯得十分高興。

他不僅給出了貝盧的日記,還有一些貝盧小心保存的沈家資料。

鐘應他們清點資料, 發現貝盧保存的全是沈聆的早期讀物。

《樂府詩集》《神奇秘譜》《漢書》,一本本民國時期的線裝書, 算不得什麽珍貴古籍, 更不可能有沈聆的研究心得。

一箱一箱資料、日記搬進來, 堆滿了酒店落腳的空隙。

鐘應拿出一本隨手翻看, 就見到了字裏行間稚嫩的筆跡,足夠證明寫下這些注釋的沈聆, 當時年歲不大。

他奇怪的問道:“雖然這些都是沈先生的書,但是裏面全是中文, 字跡跟沈先生的也不一樣, 貝盧為什麽不放到博物館去?直接說自己淘到的民國舊書好了。”

樊成雲聽了, 笑道:“也許是他自己留著想看的, 他認得沈先生寫的中文。”

鐘應詫異的看著師父。

他以為貝盧看不懂沈先生的書信,才會始終相信民國大使的翻譯, 編造自欺欺人的故事。

此時卻發現事實和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鐘應問道:“師父, 你怎麽知道貝盧認得中文?”

樊成雲走過去, 撿起貝盧的厚重日記,軟封包絨的質地,紙頁翻起來有嘩嘩響動。

“平時我和貝盧閑聊,提起的詩句、名曲, 他都不需要我特地再翻譯解釋。偶爾我送的古籍或者字畫,他也都照常收下, 還能點評幾句。”

“如果他不懂中文, 應該是隨時帶著懂中文的翻譯。”

樊成雲想了想, 推測道,“至少,應該學過最簡單的識字。”

“至於沈先生的信……”

他捧著日記,盯著裏面的意大利字句,長長嘆息,“恐怕他也是反復品讀,欺騙自己這是跨海友誼的證明,幾十年過去,自己都信了。”

酒店房間安靜,師徒兩人各坐一邊,慢慢翻看萊恩送來的東西。

十弦琴端正擺放在靠窗的位置,安靜的聆聽著紙頁翻動的聲音,沐浴著意大利耀眼的陽光。

鐘應在看《樂府詩集》。

他從小就看遺音雅社留存的資料,裏面的內容大多是沈聆二十歲後撰寫的,語氣格外學術。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年紀更輕、心性稚嫩躁動的小沈聆。

一本沒多少頁的線裝書,打開就能見到每一首詩後面或多或少的批注。

《景星》:甚好!

《箜篌謠》:知音難尋,貴在交心。

《戰城南》:思及朝廷、政府愚昧無知,割地賠款,向列強低頭,是我便要揭竿而起,學太平!

鐘應看得笑出聲,他不由自主去翻看了出版日期:民國十六年。

那時候的沈聆約莫十五十六,心懷赤忱,從這句話批注,都能感受到他藏在心底少年不知愁的快意恩仇。

鐘應想了想,往後翻了翻。

只見《木蘭辭》旁,少年人表露無遺的一腔熱血——

“古有女兒替父從軍,我堂堂男子只能躲於一室,撫弦奏琴,著實可氣!”

鐘應記得,民國十七年,也就是1928年,沈聆的小叔悄悄從軍投共,他也鬧著要去,被老太爺抓住了,好一頓家法伺候。

看這批注,鐘應都能想象一個愁眉苦臉、滿腔義憤的少年,悶悶不樂的關在房間裏翻看《樂府詩集》,在品讀木蘭從軍時,有感而發,奮筆疾書。

這樣直白稚嫩的沈聆,鐘應還從未見過。

樊林留存的資料,都經過沈聆的精心挑選。

無論是書籍、樂譜,還是沈聆的日記,都透著歷經戰爭後成長的青年,成熟穩重的語氣。

鐘應翻看著自己並不熟悉的少年沈聆,勾起嘴角揚了揚手上的詩集,問道:

“師父,為什麽沈老太爺會把這些東西一起給貝盧?”

“怕抄家的時候,沈先生遭罪吧。”

樊成雲在翻看貝盧日記,說道:“貝盧日記裏面寫了一點,說沈先生被抓走的時候,自己父親提出要幫忙保管貴重物品。沈家拒絕了幾次,最終帶著東西登門。”

“我只能猜,是老太爺舍不得毀掉這些存本,又為了安全,所以把它們連同古董、古琴一起,請貝盧保管。”

說著,他長嘆一聲,“雖然日軍不一定識字,但偽軍比日軍更可怕,他們如果翻到這些,必然會斷章取義,拿去領功,沈家就什麽都留不下來了。”

鐘應聽完,埋頭再翻幾頁,果然能在《十五從軍征》這樣的戰爭詩旁,見到小沈聆怒斥日本人的感慨——

說什麽保護日僑,卻殺我百姓、占我土地、征我徭役,古有“十五從軍八十歸”,今人濟南無命還!

字字血淚,透著十五六少年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赤膽。

沈老太爺做的也是萬全之策,只可惜……

他放下線裝書,好奇的盯著樊成雲手上的絨面本子,“師父,貝盧還在日記裏寫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