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哈裏森.貝盧九十六歲,再過幾天,他就是九十七歲。

平靜安詳的靈魂支撐著他日漸虛弱的軀體,令他每一天都滿懷期待地打開書房的暗門,走進同一間收藏室。

那裏有一張布滿紋路的十弦古琴。

貝盧自十六歲時見到它,這琴就是這副快要碎掉的腐朽模樣。

誰知道七十九年過去,連他自己都滿身皺紋,垂垂老矣了,這古琴仍是曾經初見時候的模樣。

他控制著輪椅,靠近琴桌。

稍稍擡手,就能用他蒼老幹枯的手指,輕巧熟練的勾挑琴弦。

冷冽如霜的琴弦,發出陣陣悅耳聲音。

雖然不成曲調,貝盧卻隨著這琴聲,產生了漸漸恢復青春的幻覺,一聲一聲的回到了第一次去到中國的年紀。

他覺得,只要這琴還在,他還能長長久久的活下去。

哪怕渾身遍布醜陋皺紋、靈魂腐朽枯萎,他也能和這張琴一樣,帶著對沈聆的懷念,繼續活下去。

突然,收藏室的監控裏,傳出了助理的聲音。

“先生,多梅尼克先生來了,他還帶了一位年輕的斫琴師。”

貝盧回過神,看了看琴弦未靜的雅韻,收回了手,控制著輪椅走出書房。

書房裏等候已久的助理迎上來,將他穩穩的推到了莊園寬敞明亮的會客廳。

那裏等候著緊張的多梅尼克,還有平靜的鐘應。

鐘應今天沒帶琴箱,身穿簡單襯衫西褲,輕裝上陣,劉海都梳成了成熟可靠的模樣。

畢竟,他現在的身份是經驗豐富的斫琴師,被多梅尼克請來修理貝盧的古琴。

“哦,貝盧,看看我給你找到了多麽優秀的斫琴師!”

多梅尼克一見老朋友出現,就迎了上去,“他在中國的時候,就幫很多琴行調弦修琴,這次專門來意大利唐人街幫古琴行修理樂器,我正好見到了!”

經驗豐富的鋼琴家,吹噓起鐘應來,一點兒也不顯得虛假。

畢竟,他確實喜歡走街串巷,也喜歡去唐人街看看熱鬧,還經常給貝盧買點兒中國人的有趣小玩意兒,給老朋友解悶。

所以,鐘應安靜的站在一旁,聽多梅尼克毫無章法的誇獎他,並端詳著那位九十六歲的老人。

貝盧老了。

他白發稀疏,五官都被皺紋遮蓋,依靠在輪椅裏的姿勢仿佛隨時都會一命歸西,又神色嚴肅得如同枯木雕塑,擁有了永恒的生命。

他的眼睛渾濁,聽完多梅尼克的描述,轉過來看向鐘應。

貝盧微微眯起銳利的視線,反復打量起這位經驗豐富的斫琴師。

他穿著古板的襯衫西褲,梳著嚴肅正經的發型,像是遊走於商界的精英人士。

偏偏一雙眼睛澄澈透亮,饒是貝盧老眼昏花,也能感覺到屬於年輕人的執著銳利。

貝盧顯然不太高興。

“朋友,你選的斫琴師會不會太年輕了?”

多梅尼克眨眨眼,臉不紅氣不喘的解釋道:“有嗎?我只看到他經驗豐富,調弦上弦手法嫻熟,就算只有——”

“哈裏森.貝盧先生。”

突然,鐘應打斷了鋼琴家差點自爆的辯解,禮貌克制的自我介紹。

“在我們這行,從來不以年齡評判斫琴師的水平。我三歲開始跟隨爺爺學習古琴,五歲就能獨自完成古琴的調音工作,七歲開始幫忙上弦塗漆,十歲已經能夠獨立制作屬於自己的第一張古琴。”

“二十五年來,我經手的名琴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不知道您需要給什麽琴調弦?”

他說話直切主題,甚至帶有一點兒天才斫琴師自視極高、屈尊紆貴,來做調弦這種小事的味道。

語氣很是狂妄,仿佛準備調完弦就走,免得在這兒耽誤時間。

貝盧上下打量他,產生了一絲絲困惑,“你學習斫琴二十五年了?”

鐘應點了點頭,篤定道:“我今年二十八,確實已經學習斫琴二十五年了。”

二十八……

“對!”多梅尼克嚴肅的點點頭,認證了這位年輕斫琴師的年齡。

“老貝盧,中國人都顯年輕,但是你放心,我不會帶不專業的人過來。唐人街那些四五十歲的老師傅,最多斫琴十幾年、二十年,都沒有鐘應的從業時間長!我這才把他請過來的。”

多梅尼克喋喋不休,簡直是在用自己的多話掩蓋騙人的緊張。

幸好貝盧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他身上,無論他怎麽解釋、怎麽舉例,貝盧都一言不發,不置可否。

鐘應能夠感受到貝盧的謹慎。

即使他們再怎麽用語言證明,他是個經驗豐富的年輕斫琴師,似乎也無法打動面前充滿疑問的老人。

鐘應想了想,站起來理了理襯衣袖口,直視貝盧,狀似漫不經心的問道:

“您的古琴,是什麽材質的?”

貝盧沉默看他,表情充滿了審視,拒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