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也許周俊彤非常尷尬。

鐘應想。

但他不過是想喚醒一位單純的文物修復師,將可憐的受騙者從貝盧的謊言裏拯救出來。

沒想到,周俊彤還想叫師父評評理。

平時樊成雲對他管束嚴格,不允許他隨便講述那些隱藏的真相。

畢竟,他們想做的事情,還需要更多人的認可。在這條道路上,結交朋友比樹立敵人更穩妥。

幸好,周俊彤並沒有再說什麽。

她尷尬的站在隊伍一側,假裝自己僅僅是需要一次關於十弦琴的專業講解罷了,給了鐘應一個僥幸逃脫師父責罰的機會。

鐘應感謝她的窘迫,禮貌的提著琴箱,領著浩浩蕩蕩的參觀隊伍前行,默認無事發生。

這世上恐怕沒有人比他和樊成雲更懂這張琴。

他在展櫃前站定,如同一位盡職盡責的解說,介紹道:

“十弦琴,唐代斫制,取千年烏木,通體漆黑,鹿角調霜上生漆,制以十根冰弦,腹部刻有‘繁弦既抑,雅韻復揚’字樣,故名‘雅韻’。它通身斷紋似蛇鱗,琴尾斷紋似梅花,是千年古琴中最為罕見的一種。”

“雅韻琴在民國之前的蹤跡,暫時沒有資料佐證。”

“直至1932年,琴家沈聆先生成立遺音雅社,攜手民國音樂大家,為古琴、琵琶、二胡、編鐘、築琴譜曲,試圖重現漢樂府古曲,這張十弦琴才在沈家、遺音雅社有了詳細的記錄。”

“1937年,遺音雅社首次公開演出,為抗戰義演募捐,奏響樂府名篇。”

“四海皆贊‘遺音雅社鳴琴日,樂府佳篇復華光’,至此,‘十弦雅韻沈靜篤’與遺音雅社聲名遠播,盛極一時。”

他聲音不疾不徐,時間介紹清晰無比,用詞跟展板一般委婉標準。

然而,鐘應頓了頓,才重新提起那段傷痛往事。

“1942年,清泠湖淪陷,因遺音雅社拒絕給日本軍官表演,沈先生被捕入獄,從此十弦琴連同其他古樂器,流失海外,不知所蹤。”

說完,他便話音一轉,看向貝盧資產經理人。

“我非常感謝斯坦福先生代表哈裏森.貝盧歸還此琴。如今雅韻歸來,也算是彌補了沈先生生前遺憾。”

只見斯坦福的翻譯完美轉達了鐘應的意思,引得那位資深經理勾起笑意。

“十弦琴一直是貝盧先生心頭摯愛,沈先生更是他惦記多年的好朋友,我很高興能夠代替他來到這裏。”

斯坦福贊美道:“而且,我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聽樊先生演奏曲子了。”

樊成雲哈哈笑道:“我多年撫奏七弦古琴,並不是十弦琴最適合的演奏者。我的徒弟九歲譜曲登台,經驗豐富,對十弦琴也更有研究。如果斯坦福先生不介意的話,就請由他來展現這張千年古琴的魅力。”

大師話一出,別說斯坦福不信,就是聽過大師無數次演奏的余館長也不信。

“您徒弟這麽年輕,才學琴幾年啊?樊大師,您就算謙虛,也不能在十弦琴面前謙虛。”

樊成雲笑意不減,說道:“我在七弦古琴上絕不謙虛,但是琴多三弦愁煞人,我對十弦琴的研究,也就五六年。我徒弟三歲學十弦,如今十八歲,我說他在十弦琴彈奏上的經驗比我豐富,絕對沒有誆騙你。”

“那不行。”

斯坦福聽完翻譯皺了皺眉,說道:“貝盧先生臨行前特地叮囑我,除了您,誰也不能碰這張琴。”

“無論你說這位年輕人,經驗如何豐富,我也會堅持履行貝盧先生交予的職責。”

館長神情為難的看向樊成雲。

他肯定信任這位大師的話,偏偏斯坦福固執無比。

因為這項任性要求,古琴甚至沒有經過文物鑒定,直接進入了展櫃。

畢竟,貝盧先生不允許任何機器、任何射線去影響這張琴的品質,以至於余館長也將希望寄托在樊成雲身上,希望這位古琴大師能夠準確判斷這張琴的年代和狀態。

“這樣吧……”樊成雲理解斯坦福的堅持,他溫和的掃過鐘應手提的琴箱。

“小應,帶的秋思嗎?”

“嗯。”鐘應點點頭。

“那就好。”樊成雲笑道,“在我彈奏雅韻之前,先請諸位聽聽我徒弟的曲子。”

博物館特地留出來的演出場地,為的就是十弦琴千年遺音再現於世。

場館內的參觀者都聚攏過來,以為傳聞中樊成雲真的會親自試彈古琴,紛紛都不肯走了。

然而,走上表演位置的,不是那位風姿優雅的大師,而是一位俊逸清秀的年輕人。

他從隨身攜帶的琴箱之中,取出一張樸素古琴。

那琴木漆色極淡,通體淺棕,琴弦泛著冷光,琴身不像常見的仲尼式、伏羲式擁有凹進的線條,而是筆直如松,僅在琴頭琴尾擁有的圓潤邊角,顯得粗獷狂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