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夏油傑握著油紙傘, 閉了閉眼睛。

咒術師的身體素質一向遠超常人,暫且不提伏黑甚爾那種怪物,至少普通咒術師砸穿個水泥鋼筋是不會出問題的, 面對太宰治,他頗為困擾地想了想——到底是經歷了什麽才能把人變成這副模樣?

想來想去,也沒翻出一個對照組。

他也沒能理解這人在說什麽,冷靜了一會, 開口:“先回旅館。”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太宰治狼狽成這樣,太宰治本來就瘦得輕飄飄的, 現在渾身濕透, 衣物不再飄飄蕩蕩地掛在他身上,整個人頓時成了小小的一團,他虛虛地屈著膝蓋, 一只手捂著自己的胃部, 時不時再咳嗽兩聲,看起來隨時都能失去意識。

但他的眼睛卻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這種夜色裏, 顯得愈發地亮, 他看向遠處漆黑一片的星空, 烏雲遮蔽了星辰,他卻表現得像是已經看見了熠熠星輝一樣。

[這世上還有比知道自己死期更美妙的時刻嗎?]

除了太宰治, 估計所有人都會將預知自己的死期看作上天的懲罰。

生命進入倒計時,一切準備去做的努力都成了遺憾——但對太宰治來說, 他只感受到了能讓靈魂解脫的快樂。

漫無目的的馬拉松突然有了終點, 一望無垠的荒漠終於有了出口,他在這世界上無望受苦的日子,終於劃下了一個休止符。

此刻他竟然真切地嫉羨起未來的自己來。

[能從mafia大樓上跳下去, 死之前又存在必須活在這世界上的動力,還能有想見一面的人,啊啊,對,在最終時刻來臨前,還能做一份硬豆腐寄給某個不知名的人。]

[……我實在想不出比這更好的未來了。]

太宰治忍不住笑了起來。

“起來。”夏油傑說:“還能走嗎?”

太宰毫不勉強地攤開手,彎著眼睛,嗓音輕柔而又愉悅,又因為失溫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和模糊:“啊呀,完全不行,我已經徹底失去力氣了。”

夏油傑忽然說:“別笑了。”

說完這句,他就無話可說了,他一生見過無數異常之事,也見過人因為極端情緒陷入瘋狂,但太宰無疑是在最激動愉悅時也能保持理智的人,雖然他知道眼前這個人不需要任何憐憫,但他卻仍然在這種時刻,從年長者的角度,無法抑制地生出一種想法。

[……真是太可憐了。]

夏油傑一向知道自己有點喜歡救苦救難的毛病,這也是他當年選擇救下美美子菜菜子的原因,但太宰治卻是一個注定溺水的人,看見海只會覺得很漂亮,不掙不紮、無知無覺地沉下去,除了他自己,再無一人察覺他正在溺亡。

夏油傑又凝視了他一會,淡淡地:“你能解決我的咒力殘穢嗎?”

“現在不能。”

“那就沒有辦法了,悟還在旅館,所以我不能用式神帶你回去。”夏油傑頓了頓,毫不費力地將太宰治抱了起來,感覺像抱起了一只身材單薄的貓。

太宰慢慢笑了笑。

淺淡的檀香氣息,順著袈裟袖袍一點一點地浸染雨水。

寬大的僧袍將懷裏的人遮住了大半,男人又執起竹骨紮成的油紙傘,聲音愈發冷淡。

“老實一點,不要讓人間失格碰到我。”他說,披散在背後的發尾因他的動作被淋濕了少許:“不然你今天就要爬回去了。”

……

其實用不著夏油傑警告,太宰現在也沒有折騰人的力氣,他前不久剛剛被五條悟卡著時間往海水裏面摁,每一次都是快要斷氣,才粗暴地將他救活,隨後又強行被無量空處灌了一腦袋毫無用處的信息。

然後又被一個人扔到了懸崖上面,要不是他身上的束縛,僅憑這些遭遇,早就夠他去黃泉轉悠個三四圈。

五條悟一點都沒手下留情,他展開領域,本身就是沖著燒壞太宰治的腦袋去的。

——傻了更好。

太宰治一直很輕很慢地發著抖,嗆咳聲被他牢牢壓在喉嚨裏,只有無法忍耐時,才逸散出三兩聲,等到夏油傑推開旅館的木窗,又打開燈,才發現這人的臉色已經蒼白得如白紙一般。

他什麽也沒說,只是將太宰治放在榻榻米上,又去櫥窗取了一床幹燥的棉被。

太宰治無聲地接過,披在身上,又抖抖索索地去拆身上的繃帶,他的手指因為凍傷而不似以往那樣靈敏,連續好幾次都沒能捏住繃帶一角,但他也不開口求助,弓著背,一次又一次地嘗試著。

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頓了頓,放輕了力道,再握著挪到一旁去。

夏油傑拆他身上繃帶的動作很輕,猶如一片羽毛擦過皮膚,修長的手指也僅僅停留在繃帶上,不能碰到皮膚分毫,手腕、小臂、脖頸……繃帶下的皮膚並不完整,有的疤痕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

男人垂著眼眸,手始終是穩的,拆完所有繃帶,他將那一團**的布料丟進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