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命運之子(第3/4頁)

他們其實不禁止一般的錢幣流通,也有專門的場所給人進行紙票和金屬貨幣的單向兌換,但那個小小的兌換櫃台只短暫地興旺了兩天就被人們冷落了,因為人們發現同樣的錢幣和紙票,後者能換到的物品比前者要多得多。縱然有商人誘惑過一些人用紙票弄來商品倒賣,然而在外邦人明顯經過精心計算的交換比例下,這種做法對商人們有好處,對付出紙票的人來說卻得不償失,就算確實有一些仍惦記著自己的家園,謹慎地對想要積蓄一點家財傍身的人,對近乎一無所有來到這座城市他們來說,那些鹽、糖、火石、布匹、農具……都比單純的金錢有價值。

所有的忠誠都建立在利益之上。安薩路從未見過,也從未想過竟有這樣的統治者,他們竟能這樣快,而且這樣徹底地控制自己的臣民,並且某種意義來說,他們幾乎是一文不花,就讓人不能脫離他們生存。雖然外邦人做得還不夠徹底,當年他們還看上去很無害地經營旅館時就有許多人提出過要求,他們也完全有能力在這裏弄出幾個銷金窟來回收他們的投入,那樣可以連那點替代貨幣的物資都不必付出,但外邦人好像是什麽特別禁欲的教派的修行者,嚴守某種無名律條,始終不越雷池一步。

但外邦人並非沒有欲望。實際上,他們的欲望大得能嚇死人,任何人只要看一眼這座城市就能知道。

安薩路不是徑直從旅館走來,他離開旅館後是先繞到東方,從碎石瓦礫的邊緣重新進入城市,沿著被修整過的道路穿過城區,他一路看過來。在他的這雙利眼中,城東的移民區是一鍋還未燒開的混湯,外來戶、本地人、外邦人互相間雜,就像不同顏色的豆子,界限既混亂又清晰;在城中的生活區,外來戶跟隨本地人,本地人服從外邦人,外邦人管理和教育所有人,這些人一同吃飯,工作,生活,層次分明,行動有序,如果不論他們言行粗魯,許多人每日鉆營為的不過是用體力換取食物和享受,看起來幾乎都有些學院的樣子了;再然後,生活的景象漸漸被單調、規律、繁重的勞動取代了。

安薩路走了這麽遠的路,竟沒見過幾個閑人,數以千計的工匠同苦力散布在廣闊的工地上,看起來竟不比布施粥裏的麥粒更稠密,人人各司其職,圍繞著各種巨大的機械造物忙忙碌碌,即使有幾個在別人幹活的時候在一旁休息的人,從體貌來看既不是外邦人,從臂膀上的色章看也不是領頭人或者熟練工匠,他們應當只是發了暑熱或者受了些輕傷的普通人。安薩路沒有找到傳說中那些兇神惡煞的監工。

工程的進度很快。越是向西,越是能感覺到外邦人規劃的宏偉,在足以讓五輛馬車並行馳騁的主道兩側,寬廣的地基打得又深又穩,能把一個人站著埋下去,匠人正在攪拌砂漿,刀砍斧劈一樣方正的磚塊在旁邊堆積如山,一些地基上已經築起了半人高的矮墻,墻壁越來越高,磚柱也從無到有,如林矗立,他行走其間,如同走過一片神殿,只是這裏既無象征,又無裝飾的紋樣,只有一組又一組忙忙碌碌的工匠。看他們純熟幹練的模樣,只是匆匆走過的話,已經很難分出他們是外邦人、本地人還是外來戶了,雖然本地人和外來戶在這個區域裏的數量仍然稀少少。畢竟外邦人放開手腳,照自己的心意來改造這片土地的時間也不過這麽點。

然後安薩路終於走出了城市。

越過已經消失的城墻界限,遼闊的大地在他眼前展開,令人自覺個體的渺小。他見到的不是原野,原野不能給他這樣的感性,他看到的是一片田野。在過去,這裏也是一片田野,差別在於它曾經就像兒童不得法勾畫的沙盤,是愚昧的人類竭盡所能向自然爭取的有限生機,如今一雙巨手抹平了過去掙紮的痕跡,在這片盡頭已經遠得模糊的田野上,所有地形的起伏都消失了,雜草,灌木和樹木也消失了,人力配合著鋼鐵巨獸在這幅巨大畫卷上反復梳理,鐵犁頭將地下的褐色泥土翻出地面,石頭被撬起,刨出,篩走,幹硬的泥塊被打得粉碎,土地仿佛變成了一大塊疏松的點心,一道道筆直的田壟是它細膩的紋理,而那些深深、深深的溝渠,正在靜靜等待著填入清涼的蜜漿。

人力之偉竟能至此!

安薩路原地駐足片刻,又回頭看看自己剛剛走過的地方,才繼續向前走。在最近的一個大草棚下,他向守候在那的外邦人出示了交易負責人的手書,然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喝下幾大杯淡鹽水,又灌滿水袋後,他依照指引向布伯河的方向去。

豐盈的情緒在他的血管中鼓蕩,他的期待如這陽光一樣熱烈。在某個年紀之後,安薩路已經很久不曾有過這樣積極的情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