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將軍12

京城。

昌帝已經病重了好些時日,別說臨朝了,連召見大臣都是有心無力。

而他素來寵愛的幾位兒子正在外頭爭得面紅耳赤、你死我活,無暇到父親病榻前盡盡孝道、表表平日裏的父慈子孝……也或許是現在這個病入膏肓、大權旁落的父皇並不值得他們再多費這種心思。

這會兒還有“孝心”前來侍疾的竟然只有那位大難不死卻遺落民間整整十年的十六皇子了。

陳因從內侍手中接過藥碗,面帶笑意地端到床榻前。

大半個身子都無法動彈,這會兒只能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的昌帝對他怒目而視,他身側的手微蜷起、顫了幾下,手臂竟然擡起了半掌的高度。

床邊侍立的小太監簡直嚇得魂飛魄散、忙把昌帝的手臂按住了,跪地請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照顧不周……奴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他按住了“陛下”的手,口中卻道著“殿下恕罪”。

但是這本該荒誕的場景卻無一人提出異議,整個寢殿呼啦啦跪了一片,對著的卻是床側站立的青年。

陳因笑了一下,“不妨事、當是父皇見著我太高興了……你們都下去吧,我和父皇說說話。”

底下一片唯唯應是,一眾內侍都躬身後退,次第離開了這寢殿。

本該是自己的近人,這會兒卻被兒子如指臂使,躺在床上的昌帝氣得兩眼翻白,整張臉卻漲得通紅,他脖子上青筋繃起,嘴唇艱難翕合、發麻的舌根顫動,極為艱難的吐出了兩個字——“畜牲”。

或許他本意是在怒喝,但是以他現在的情況,發出音節已經是極為艱難的一件事了,也因此這兩個字含糊不清、好似耳語。

不過,陳因聽見了、也聽清了。

他沒有在意,甚至還笑了,“父皇說的是,我是您的兒子,自然是畜牲。”

昌帝被他氣到渾身抽搐,眼中都繃出血絲。

陳因卻依舊神色未變,他把昌帝的上半身墊了高,又重新拿過藥碗,握著手裏的湯匙在藥汁裏轉了兩圈,然後舀了一勺湯藥喂了過去。

這一次昌帝額上都冒了汗珠,他簡直是拼了命調動麻木的舌頭,地將這勺湯藥往外推拒。

他成功了。

陳因那一勺藥幾乎一滴不剩地被吐了出來。

陳因並不是宮中長大的皇子,論照顧人來,經驗並不少。

他當年年紀小力氣不足的時候,被楚路帶在身邊,也常混跡傷兵營幫忙,包紮喂藥都是一把好手,就是食管豁了個口子,他都能給人把流食灌進去,這會兒沒把這藥喂進去,除了他本人確實沒走心之外,也只能說明昌帝的求生欲實在夠強。

陳因幾乎不用想就知道他這位父皇在想什麽。

他也不勉強,直接將藥碗放到一邊,笑了一聲,看表情甚至有點心平氣和,“您不必如此,這確實是藥。”

昌帝充耳未聞,仍舊執著地往外吐著那殘余的藥汁。

陳因看著這個堪稱狼狽的帝王,臉上的神色更溫和了。

“兒臣知道,您覺得您這‘病’是我幹的。”

昌帝艱難地轉動眼珠,對他怒目而視,陳因卻仍舊維持著表情不變,“那您真是誤會兒臣了。”

“弑父之行有違倫常,您畢竟是我的生身父親,他……”

“必定不願意看見我做出這種事的。”

“您該慶幸、該感謝的,當年救下我的是那麽一位品行高潔的君子。”

……

“……那人教我立身、讓我明白人生在世何為擔當、何為責任……”

……

…………

“雖然您不信,但是您的‘病症’確非兒臣所為。”

他只是旁觀了兄弟的出手,沒有阻攔而已。

“您該信任兒臣的、您也只能相信兒臣……兒臣恐怕是這宮裏唯一盼著您活下去的人了……”

他當然盼著他活著、最好活得久一點,活著才能看見這一切。

“畢竟、您當年也並未‘殺子’……禮尚往來,兒臣也實在無‘弑父’之意。”

親眼見證權柄一點點落入他人之手,那恐怕對這個人而言,是比死還痛苦的折磨……

昌帝因為陳因前面的解釋而漸漸放松下的神情因為最後這一句話重又變得驚恐,他瞳孔驚悸驟縮,費力地張著嘴,似乎想要說什麽。

但是不管是之前的喝罵還是剛才的推拒湯藥,都耗費了他極大的力氣,他這會兒只能模模糊糊發出些氣音。

陳因總算收起了臉上那溫和到虛假的表情。

但是他也並未動怒,只是以一種平靜——讓人毛骨悚然的平靜——表情看著榻上這位暮年帝王。

半晌,他突然扯了一下唇。

——這並不是笑。

連虛假的笑容都不是,好像只是主人不知道做出什麽表情時候的下意識舉動。

他默然了好久,才以一種奇異的感慨語氣,慢吞吞地開口:“原來、您竟是記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