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雙棲動物

陳見夏的手放在冰櫃裏寶礦力水特的塑料瓶上,指尖冰涼。

她應該說點什麽,說什麽都行。像在電梯間一樣裝傻也行,講真實想法也行——但她自己都不知道真實想法是什麽,太微妙了。

那旗袍開衩不高,普通款式,乍一看,沒什麽性方面的意味。

但大家都明白。

她看著Serena的眼睛。剛入職的時候就有人說這個姑娘好看,細細白白的,溫言軟語,不愧是上海小姑娘——雖然不知道這些和上海到底有什麽關系。或許是沒話找話。

Betty跟你說什麽了?你為什麽穿著旗袍出現了?

陳見夏忽然討厭起一切英文名字,把自己包裹得嚴實卻讓管培生去穿旗袍當花瓶的HR總監Betty,事不關己的Jen,低聲下氣的Serena,大勢已去卻坐在角落假裝神情自若的Simon,還有那群新高管為了加入內網系統緊急給自己起的英文名:愛打高爾夫的Jim,對著女同事吹口哨的山羊胡David……

冷眼熱腸,到底還是問了:“那你為什麽穿?就是不穿會怎麽樣?Betty也拿你沒辦法。”

Serena迷茫地看著她:“年底不是有360度KPI考評嗎,怎麽能得罪HR?而且,而且……”

她猶豫了很久,認真地問:“我心裏難受,是不是我矯情了?我一開始不樂意,Betty說我不夠professional,其實就是工作,只是工作……”

Professional?陳見夏內心冷笑,和大局觀一樣用來壓人的詞,這個單詞一出,上位者的私心、恨意都被包裹成糖衣,Serena甚至瞎到分辨不出Betty睥睨小女孩的惡意。

她真的很煩英文。

大學大部分授課是用英文,她不是不習慣,只是在敲鍵盤時候,很難不感到陌生,好像怎麽都差了一點點,積累再多詞匯量和技巧,終歸差了那麽一點點,血脈相連的傾訴欲,恰到好處的表達,一字一句的精準……像一個沒有故鄉的人。

倒也沒什麽好抱怨,她本就是沒有故鄉的人。

“你考評結果大部分看我,”陳見夏到底還是說了,“現在你做後台數據分析,我沒壓你,你怕什麽?”

小女孩白皙的臉頰微微泛紅:“那你會一直在嗎?……我聽說,Simon要走了。是真的嗎?”

果然還是在意那個坐在角落的男人。

“我不知道。”

“有人這麽說的,但也有人說Simon和Frank上周還單獨談話來著,他跟了Frank十年了,不會就這麽被棄了吧?有人說他會建獨立的事業部,開拓新業務,到底哪個消息是真的?”Serena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我之前還約過他談職業發展,他還給我規劃了未來三年的路徑,要走的人不會跟我說這些吧?”

“我不知道。”

“但是——”

陳見夏媽媽的來電終於救了她,她大大方方告訴女孩,我家裏的電話——我爸爸病了,很嚴重。

Serena立刻點頭如搗蒜,放開了抓著陳見夏的手。

面對同事時,天大地大家裏人最大;面對家裏人時,千難萬難工作最難。陳見夏左右騰挪了很多年了,已經沒有半點罪惡感。

甚至借著這個電話,她將聚餐的事情也扔給了Serena:“你幫我告訴大家吧,我爸爸肝硬化,我有家事要處理。”

她厭煩,不想跟山羊胡坐對面吃飯,最重要的是,她沒想好到底這個隊值不值得站、要怎麽站,不如清凈一晚上,好好看看那封去南京宣講的郵件,再跟另一個人談談。

南京……見夏低眉。

Serena驚訝得瞪大眼睛,陳見夏面色如常,囑咐她:“不用替我避諱遮掩,就這麽直說就行了。”

陳見夏冒著雨穿過了兩條街,走到富民路的交叉口,在一家店門口的雨棚下等了幾分鐘,一輛銀灰色雷克薩斯停在她面前。

她迅速拉開副駕駛車門坐進去。

Simon沒講話,她也沒講話,只有雨刷偶爾動兩下,將迷迷蒙蒙的水汽抹去,不出五秒,擋風玻璃上又是一片模糊,雨刷徒勞地搖擺,懶洋洋的,和車上的兩個人一樣。五分鐘過去,車在富民路移動了不到十米。

見夏見他要左轉,忍不住提醒:“別走常熟路,David和Serena他們可能還坐在外面等位,這時候正堵,萬一停在他們眼前動不了,可就熱鬧了。”

Simon依言:“那就繞下路吧。”

等紅燈時,他將西裝外套脫下來,往後排一甩,見夏讀出了他的煩躁,不想往槍口上撞,隨手開了車載廣播,正放著林憶蓮的歌。她想起第一次坐在Simon的車上,氣氛很尷尬,是他主動開的廣播,放的也是林憶蓮。

當時他說,林憶蓮的聲音很美,有種風塵氣。

“是誇獎,”他有點緊張地補充,“不是說歌手,也不是不尊重女性,我只是找不到別的可以替代的詞。風塵比風情準確一些。……我說得對嗎?煙火氣和風情好像都差了點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