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風向

陳見夏因為顛簸的氣流醒來,正趕上坐在走近道座位的Serena伸長胳膊用飛行模式下的手機拍窗外。

“碰著你了?”Serena驚慌地收回手,“我把你吵醒了?”

見夏搖搖頭,“我跟你換座位吧,我坐外面,你靠窗。”

看見夏毫不遲疑地起身,Serena識時務地接受了好意。見夏剛醒,還有些受不住光,眯著眼,透過Serena的手機屏幕看窗外,飛機正穿越一片丘陵,只有零零散散的流雲,能見度很好。

“真好,”Serena感慨,“不會拍到飛機翅膀。”

陳見夏調侃道:“可以發朋友圈了,別人看得出來這位置是公務艙。”

“那我得分組可見,不能讓別的同事看見。”Serena被說中心思,也笑了。

“沒關系的,”陳見夏從前方座椅背後的封兜取出礦泉水瓶,擰開,“公司報銷是按額度,不按艙位,只要趕上這種2折公務艙,我們都會搶,你又沒違反規定。很多大企業就不是這樣了。”

“我聽我別的同學說了,他們公司規定得很嚴,有時候紅眼航班的公務艙才四百多塊錢,高鐵一等座要五百,但她領導的級別就是最多只能坐一等座,還要提前打申請,哪怕多一百塊也不能超標準坐公務艙……”

Serena的話匣子一旦打開就關不上,剛入職的小朋友總是在木訥靦腆和亢奮過度之間切換,陳見夏能理解,或許對方會因為這段旅途中的對話給自己的職場生涯狠狠打個勾,別上一朵小紅花——“今日和部門領導拉近了關系,‘社會化’程度加十分”。

她剛工作的時候也是這樣。剛上小學的時候,剛上初中的時候,剛去振華的時候,剛踏在樟宜國際機場老舊地毯上的時候……緊張、試探、觀察、討好,有時候覺得人與人之間性格天差地別,有時候又覺得,怎麽可以像到這種地步,相似到無趣。

Serena是管理培訓生,八月底剛入職,正在輪崗中,正好輪進了陳見夏的部門。她是上海本地人,大學在香港讀,去新加坡做交換生期間通過內推進了這家公司實習,最終拿到了return offer,被派回上海分部。公司創始人是程序員起家,公司沒上市,規模不大卻擁有完整的內部郵件系統和內網聊天軟件,用戶名都是“英文名·姓氏”的形式,小姑娘第一次過來攀親戚,說自己也姓陳,是本家,陳見夏笑著逗她,不是一個陳,你叫Serena Chan。我是Chen。

陳見夏讀大學的時候也用過Chan,又改了回來,對於“裝”這件事,她總有種羞恥感,好像冥冥中有神在看她,不知不覺竟做到了慎獨。

或許應該再睡一會兒,見夏卻睡不著了。Serena拍得太起勁兒,絲毫沒意識到下了飛機之後,她們將面臨怎樣的暴風驟雨。

年輕真好。永遠好奇,永遠坐在人生第一次航程中。

Serena感染到了陳見夏,她也抻脖子過去,透過飛機狹小的雙層窗看到下面薄霧中山脈上零星的白雪。

“我第一次坐飛機的時候,看見山,十幾秒鐘沒反應過來是什麽,從山尖尖沿著山脊向下輻射出花朵一樣的形狀,我以為自己看見了小時候鐵罐子裏的黃油曲奇。”

陳見夏感覺到Serena驚異的目光,這平平常常卻觸及心底秘密的話比剛才十幾句刻意討好的話都親昵,嘰嘰喳喳的小姑娘愣住了,連見夏朝她疲憊一笑都沒反應過來。小女孩腦子裏還有很多程式化的故事和感慨沒有講,或許是職業教育中心的老師教的,或許是師兄師姐們的經驗,要跟一個前輩拉近關系是有模式可循的,先聊什麽,再聊什麽,什麽時候可以約飯,什麽時候可以私下講無關利益的其他同事壞話……

鐵罐子曲奇什麽的,的確是超綱了。

陳見夏拉上眼罩,將座椅向後靠,再次醞釀睡意。

不只是鐵罐子裏的曲奇,還有地理書上畫得一樣九曲十八彎的河道,傍晚天邊遮不住落日、光芒從縫隙如巖漿奔湧而出的積雲……她坐得直直的,眼睛都舍不得眨,從天光明亮盯到夜幕降臨,最後用衣服蒙頭,將自己與機艙內的明亮燈光隔離,透過有些臟汙的雙層機窗,看到了滿天繁星,碎鉆般灑滿視野,閃耀得令她徹底失語,忘記了悲歡離合,包括自己的存在。

那一刻,一個念頭劃過腦海。

這就是一個人類離天空最近的時刻了。她終究不是會飛的鳥,只是“鋼鐵鳥”腹中的一粒草籽,會落地生根,動彈不得。

初冬時節,乍一下飛機,任誰都感慨上海比北京暖,在出租車排隊處等了一會兒,寒氣慢慢沁透身體。

大自然有耐心。

她們直接回了延安西路的公司,正好夠時間趕在下午的高管簽約儀式前買咖啡和雞肉卷。上電梯的時候竟然正好碰見了大老板Frank,Serena整個人像只奓毛的貓,第一反應是退出去等下一班,被見夏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