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同學,我找李燃

陳見夏沒有去姑姑家住。

課間操那通令她絕望的電話過後,她決意要破釜沉舟,只聯系了王南昱。原本他還要在縣裏待幾天的,陳見夏電話一打來,他就開著舅舅借給他探親用的黑色桑塔納趕來接她,一路把她送到了振華門口。

陳見夏坐在副駕,雖然是冬天,車座上的涼席坐墊還沒撤,王南昱很不好意思地問她是不是久等了,天太冷,他要先把蓋在發動機上保暖的棉被撤下來,放進後備箱,然後慢慢等車熱起來。

“耽誤你時間了。”王南昱說。

“已經麻煩你這麽多了,你別這麽說。”見夏低著頭。

上車後她坐在副駕駛——這是她人生第一次坐在副駕駛,學著電視上的樣子系安全帶,王南昱笑了,說用不著,我舅說我天生就是開車的料,很安全的。

見夏說你也系上吧,以後都系上。王南昱愣了愣,突然笑了,很高興的樣子,立刻給自己也系上了。

車上他們只說了幾句話。

“你要去找你老師?”

“嗯。”

“她不答應怎麽辦?”

陳見夏面無表情。

“那你找完她住哪兒?”

“我得先找到她,別的沒想。”

“那你晚上找我吧。我不住公司宿舍了,我租房子了,跟饒曉婷他們合租的,我跟她打個招呼,你可以來找我們。給我打電話就行。”

“好。”

她拒絕了王南昱陪她一起等,車停在校門口空轉費油,沒必要。王南昱離開時滿滿的擔心,不斷用手在耳邊比畫“給我打電話”,見夏在小賣部門口目送他的車遠去。

他穿著皮衣,戴著耳包,陰天也架著一副飛行員墨鏡,見夏忽然想不起來他初中時的樣子了,連肯德基服務生的樣貌也跟著一並模糊掉了,他好像一下子變成了一個男人,一個會被小學生喊叔叔的年輕男人。

碗也刷完了,見夏穿上羽絨服和防滑靴,俞丹到底還是決定陪她下樓。她輕輕扶著俞丹,樓梯寬度剛剛足夠她們兩人並行,陳見夏的羽絨服蹭在樓道墻面上,刮得厚厚一層灰。

“俞老師,男孩女孩啊?”

俞丹頓了頓,“你們小孩不懂,現在醫院都不讓測了。”

陳見夏不相信,求子迫切的人一定會找關系偷偷驗B超的,她媽媽就做過,十幾年過去了,現在就算查得再嚴,只要醫院有熟人,總有一扇後門留著的。

人世間銅墻鐵壁,總有一扇門。

俞丹又說:“男孩女孩都好。”

她感覺到俞丹被問到之後情緒有些低落,隱隱猜到了結果,生怕哪句話沒說對,又讓俞丹收回成命,於是也沉默了,樓道裏只能聽見陳見夏不斷召喚感應燈的跺腳聲。

“你就不能讓著點你弟弟,一家人能偏心到哪兒去,讓你說得那麽冤屈屈的。”半晌,俞丹找了個話頭。

陳見夏不反駁,“俞老師,你以後要做得比我媽媽好。”

俞丹沉默了。她此時更像個普通的阿姨,而不是老師。

見夏在路口招了一輛出租車,俞丹從兜裏掏出二十塊錢遞給陳見夏,她沒收,從自己羽絨服口袋裏掏出一張一百塊晃了晃,讓俞丹安心。“老師我帶錢了。”

王南昱走之前把自己身上的所有零錢和一張一百元整鈔都留給了陳見夏,她沒推辭,在小賣部數清楚了,一共一百三十四塊五角,打算未來還給他。

車要起步前,俞丹轉身往回走,陳見夏搖下後排窗子,朝她喊:“俞老師,您答應我了!我們周一見!”

俞丹轉回頭,沒好氣兒,“周一我產檢,見不著。”

見夏一愣,笑了,緊接著,她看見俞丹臉上有了今晚第一個也是三年以來面對她的第一個真切的笑容。

她不知道這笑容因何而來,只能回以更燦爛的笑。

俞丹說:“陳見夏,你要回來就安分守己,那種家庭好的小男孩沒長性、不正經的,你長大了就明白了。好好學習。”

半路上又飄起了鵝毛大雪,車開得很慢,又遇上博物館主幹道封路,幾公裏的路走了二十分鐘,終於她遠遠地看見等在路邊的王南昱,人凍得哆哆嗦嗦的,頭發被雪蓋成了花白。

“你怎麽不穿羽絨服啊?”她打量他的皮夾克,“開車不穿也就算了,室外也不穿?”

“這饒曉婷他們賣的貨,送我了,說我穿著好看。這不見你嗎,穿得精神點。”

陳見夏沒接茬,她沒戴手套也沒戴圍巾,總不能把羽絨服脫給他穿。這樣想著,忽然記起幾年前的雪夜,她摘下化纖圍巾系在李燃身上,李燃把臉縮進圍巾裏,牽起她的手。

她心裏一抽。這樣家庭的小孩沒長性,不正經,“你長大了就明白了”——可即便長大了,她還是會記得他牽住她的手。

她不信這些大人。她爸爸媽媽,俞丹,他們各有各的苦,沒見誰真的活明白。他們憑什麽說李燃,他們憑什麽說小孩長大了都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