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世情薄,人情惡

陳見夏坐在台階上,托著腮發呆。

她雙手抱著臂膀,摩挲著羽絨服的袖子,不禁慶幸,走出教室的那一刻還是做了一件明智的事。

外套在身上,錢在口袋裏;居民區避風,初雪前天氣總是會異常地暖,連老天都體恤她。所以她還可以繼續等下去,饑腸轆轆地,從沒有太陽的清晨,等到鉛灰色的正午。

陳見夏擡起頭,清真寺的星月標志像是浸入了層層堆疊的烏雲中,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李燃沒有接電話,也沒有回復短信。她不想再看見爸爸媽媽的來電,索性關了機。

曾經的陳見夏對離家出走這種事嗤之以鼻——反正早晚都要灰溜溜地回來的,當初何必氣沖沖地離開?於絲絲也好,俞丹也罷,來自她們的惡意與攻擊並不意外,像用糖紙包裹的石子,她早就知道裏面是什麽,剝開時也不會驚訝失落,有什麽好生氣的?

曾經的陳見夏,應該會識時務地低頭,和李燃斷得幹幹凈凈;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她應該忍半年,然後考個好大學,從長計議。

曾經的陳見夏,喜歡考慮“後來”,習慣未雨綢繆、膽小如鼠、深謀遠慮。

她是怎麽變成現在這樣的一個陳見夏的呢?做盡蠢事,破釜沉舟,不關心爛攤子,不關心名聲,也不關心未來。

一切都呈現了它本來的樣子,撕破表皮的遮羞布,靈魂終於找到一條路徑回到了身體裏,接管了一具惶恐茫然了十七年的懦弱軀體。

靈台清明。陳見夏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呼吸時感覺到胸口的擴張有微微的扯痛。她朝著破敗的清真寺笑笑。

安拉不會管她的。李燃也沒有管。

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陳見夏慢慢走出居民樓群,經過每一根晾衣杆,穿過每一個高懸的褲襠,在路口招了一輛出租車。

陳見夏花十塊錢買了個文具,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樓前。傳達室老師看到她像見了鬼,一只手揪住她另一只手撥號,生怕她又跑了。

電話接通瞬間她聽見自己媽媽難聽的號叫從聽筒裏傳出來。

“我先回宿舍了。”陳見夏眼皮都沒擡,也能接收到宿管老師復雜的目光。

“你別動,就在這兒等你家長過來,出什麽事我可擔不起。你就站這兒等,聽見沒,別動啊。”

陳見夏理都沒理,硬抽出手就轉身上了樓。宿管老師一邊喊著她的名字一邊追過來,跑了幾步又折返回去鎖收發室的門,手忙腳亂的,被陳見夏遠遠甩在了身後。

她沒有鎖門。很快媽媽就推門走進宿舍房間,微微發福的身體被厚實的羽絨服裹得愈發像個球。

你去哪兒了?誰讓你亂跑的?有沒有出危險?……

陳見夏一句也沒猜中。她媽媽鬥雞一樣沖過來,拉住她的手,第一句話問的卻是:“小夏,你和那個小子,你們有沒有‘過界’?”

“什麽?”

“你還有臉問?”

鄭玉清把一個東西狠狠地扔過來,砸中了見夏的額角,落在了床沿。陳見夏面無表情地撿起來。

是一把木梳子,刻著香格裏拉幾個字。

那天早上,她洗過澡,拆開洗手台上的一次性洗漱用品,用梳子紮起馬尾——五星級飯店的一次性木梳都做得比夜市上賣的精致,她小心地揣進書包裏,天天帶著,是一個提醒,也是一個紀念。

還好沒有落在地上,否則會摔斷的。陳見夏攥緊木梳,擡起頭直視她媽媽,有些示威地笑了。

“什麽過界?睡嗎?”

話音未落,她只聽見啪的一聲炸響在耳畔,然後一聲接一聲,也不知道媽媽左右開弓究竟扇了幾巴掌,她沒數。終於停下來,臉龐也不覺得疼,只是很熱,滾燙地熱。

媽媽喘著粗氣,這幾巴掌倒是把她累壞了。陳見夏臉上麻麻的,有些腫,目光越過媽媽的肩膀,看向門口撇著嘴偷窺的宿管老師。

“滾出去。”她含混不清地說,宿管老師竟聽懂了,迅速消失。

陳見夏把手伸進羽絨服口袋裏:“你發泄夠了嗎?我就給你這一次機會。”

鄭玉清愣了愣,陳見夏已經從兜裏掏出了她花了十元錢買的文具——一把裁紙刀,清脆地推出刀鋒,比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媽媽嚇了一跳,向後退了一步,癱軟地靠在櫃子上,喃喃自語道:“完了完了,完了,瘋了,真是瘋了。”

“瘋的是你。我不想死,但你再這樣瘋瘋癲癲的,我就不打算活下去了。你別逼我。”

鄭玉清嚇得臉色煞白,只能不斷重復:“反了天了,白養你了,瘋了瘋了,瘋了瘋了……”

突然有人猛地闖進門,從背後奪下了裁紙刀,當啷扔在了地上。

陳見夏愣了。

“好了好了,小夏,回家回家,別鬧了,冷靜點,咱們回家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