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人生海海

“你在這兒站多久了?”

“二十分鐘吧,我看見你和你爸——那是你爸爸吧?我看見你倆走過來,就趕緊躲起來了,他走了才出來。本來想拿石頭砸你玻璃的,你住四樓太高了,我扔不上去。”

陳見夏拉著李燃離開門口的人行道,防止被收發室的宿管老師看到,不經意看見他還圍著上次自己借給他的那條化纖圍巾,心中一軟。

“我以為你還在生氣,怕你繼續關機不理我,所以就跑過來了。雖然不知道錯哪兒了,但是我錯啦,你什麽都對。”李燃笑嘻嘻地說。

陳見夏擡眼看他,心中和路燈一般明亮。

她喜歡他的坦然和直接,自己心中繞了十公裏的一團亂麻,他只一步就能直線踏過。因為他自信篤定,所以可以坦然說出“怕你繼續關機不理我”的話,反而不擔心被誰看輕。

這樣的一個人。這樣一個和陳見夏截然相反的人。

“你不知道自己錯哪兒了?”陳見夏歪頭。

李燃嘿嘿笑著撓撓後腦勺:“我要是把錯處說一遍,你不又得生一遍氣?”

陳見夏樂了:“你說吧,我不生氣。”

“你不就嫌我說你學習努力嗎,我知道你們這種好學生,明明努力,偏要裝自己是天生聰明,就怕誰說自己用功。”

發現見夏的神態又不對了,李燃連忙挽回:“但我、我那是逗你呢,我……”

“我的確不聰明啦,”見夏笑了,也試圖像他一樣坦白,“但我也不笨,聰不聰明都是相對的,看跟誰比了。”

她用含著笑意的眼睛看著他:“比如和淩翔茜比學習,我就不聰明;和於絲絲比做人,我也不聰明。”

“怎麽又來……”李燃哭喪著臉,“能不提她倆嗎?”

“不是不是,不是的,”陳見夏澄清,“我不是……我說真的。你說得對,我自卑,好勝心又強,見不得你誇別人。”

“我沒誇過她倆啊?”

“心裏誇過。”

“你講不講理啊!我心裏想什麽你知道啊?有你這麽給我安罪名的嗎?”

“閉嘴!”見夏霸道地一揮手,“我要跟你討論的是嚴肅的人生觀,不是小情小愛吃飛醋,你給我大氣點!”

幾秒鐘的沉默後,李燃哈哈哈的大笑聲幾乎驚落一樹的積雪。

陳見夏從沒和任何一個人講過那麽多話。

“我沒有朋友。”她一腳踏進綠化帶的積雪中,說出這樣一句開場白。

也不是沒有過一起牽著手去上廁所的夥伴,後來漸漸玩不到一起去了。陳見夏羞於對任何人承認,她內心是驕傲的,好勝的,瞧不起同學們的。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她看不上前後左右那些嘰嘰喳喳的男生女生,只不過偶爾展露冠冕堂皇的笑容,客套地說:“人各有志,條條大路通羅馬。”

然而青春期的好朋友並非陳見夏當初所以為的那樣“沒有存在意義”——因為,再懂事的少女也會有心事。

隔壁班那個高高帥帥的體育生又換了女朋友,是後桌那個齊劉海的漂亮女生,但他一定不知道女友喜歡用五顏六色的指甲挖鼻孔,鼻屎直接往桌底下抹;明明處處比弟弟強,為什麽他可以買最新款的文曲星,她的愛華隨身聽都絞帶了媽媽也不願意給她買個復讀機;英語老師總是針對她,指桑罵槐,說班裏某些成績好的同學目中無人,不好好聽講,可明明就是這個老師自己一口鄉土發音,好好聽課才是坑自己呢……

十幾歲的年紀,她竟把這些心思統統埋進了土裏。直到遇見李燃,直到此刻,傾訴欲爆棚,無法抑制,陳見夏才驚訝於自己曾經的沉悶與克制。這麽多年,她是怎麽做到的?

她和李燃講自己的父母。講爸爸高考落榜,擡不起頭來,和大專生對象分手,經人介紹認識了初中文化的媽媽;講那通被李燃聽到的電話的原委,圍繞著奶奶家一套可能拆遷的老房子而起的曠日持久的難看戰爭;講她覺得爸爸其實不愛媽媽,講她看到盧阿姨和父親的曖昧時內心的震動與矛盾,講她終於懂得感情是多麽混沌又模糊的事情,作為女兒她不齒這種對家庭的背叛,哪怕沒有實質性出軌,只是精神上的遊移——但另一方面,她卻能像一個成年人一樣體諒父親寂寞的精神世界,甚至有些心酸……

陳見夏語無倫次。

李燃張張口,似乎是要出言安慰,見夏卻揪住他的袖子,示意他什麽都不要說。

“趁我還有膽量講下去。”她垂下眼。

李燃輕輕點頭。

他們又走到了那條漂亮的老街,冬天商店關門很早,幸虧臨近聖誕節,行道樹都纏上了彩燈,建築邊緣的射燈也沒關,童話般的溫暖光芒減少了幾分淒清。

“其實你說得對,我是個好勝心強的人,也沒有表面上那麽害怕於絲絲和李真萍她們。我也不知道真正的我自己到底什麽樣子。從小我就討厭別人說我用功,初三的時候,我們英語老師不喜歡我,總是故意在我面前誇獎別的同學,說人家聰明,特別聰明,只要努力就能超過陳見夏,只不過沒找對學習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