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父女

陳見夏在幕簾後躲了大概一兩分鐘,感覺卻無比漫長。大廳很攏音,雖然隔了一點距離,爸爸和年輕阿姨的說話聲音還是隱約能聽到。

年輕阿姨抱怨,你這午覺怎麽睡的,怎麽領子都壓歪了。

爸爸說,歪了就歪了,別正了,孩子來了!

陳見夏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溜到門外裝作剛進來的樣子。她大腦一片空白,心吊在半空,說不上是害怕、憤怒還是羞慚。

幸好此時爸爸又接到電話,一邊說著一邊朝酒店前台的方向走過去了,阿姨也跟在後面,兩人都背向大門口站著。陳見夏連忙趁機溜出門,剛一動身,余光裏的那位年輕阿姨就無意轉了一下頭,看到了她。

她心裏咯噔一下,腳下仍不停步,跑出了門。

旋轉門外冰天雪地,凜冽的冷空氣拯救了即將窒息的陳見夏。她把手貼在臉頰,滾燙的皮膚下,血液仍在汨汨流淌,耳鳴轟響。

她深吸一口氣,昂首重新走進去,對著不遠處的前台喊了一聲:“爸!”

年輕阿姨也轉過身,笑吟吟地看著她說:“這就是小夏啊?果然女兒隨爸,長得真像老陳!”

陳見夏的父親在一旁也笑呵呵地介紹:“這是我們單位財務,叫盧阿姨!”

“盧阿姨好。”

陳見夏盯著眼前的女人,女人也溫和地看著她,就像沒看到她剛剛從大廳跑進跑出的行為一樣。半晌,陳見夏擠出了一點笑容。

不過她沒想到這位盧阿姨也和他們一起吃晚飯。三個人一起在鐵路局賓館附近的一家新開的沸騰魚餐館坐定,陳見夏父親一邊翻菜單一邊說,省城就是新東西多,一會兒灌湯包一會兒沸騰魚的,什麽流行開什麽。

爸爸和服務員點菜的時候,陳見夏就安靜地盯著塑料薄膜封存好的消毒餐具。她感覺到盧阿姨的目光一直若有若無地打量著自己,似乎期待她能擡起頭,給幾秒鐘的視線交流——可她始終垂著頭。

“見夏學習忙不忙?快期末考試了吧?”盧阿姨主動破冰。

“還有大半個月。一月十號考。”

“振華競爭壓力大吧?你可是你爸的驕傲,在我們辦公室總提你,他們科長愛吹牛在我們單位都是有名的,你考上振華以前,滿世界吹的都是他兒子,這回可好,你成了咱們的狀元,你爸他們科長一下就歇菜了,再也不提,就跟自己沒生過一樣!”

盧阿姨說完就眯眼睛自顧自笑了起來。陳見夏中考後的暑假不知道被誇了多少回,早就免疫了,這段話本身也沒什麽有趣的,可盧阿姨的語氣十分輕松,暖暖的,笑起來還有虎牙,一下子就讓陳見夏覺得很親近。

她很想抗拒這種天然的吸引力。

“我女兒今年剛讀小學四年級,你可是她的偶像,你爸把你初中的筆記都幫我復印了一份,我打算給我女兒留著,讓她上初中了再用。你寒假回家了有空到我家去一趟,跟她談談心,偶像的力量最強大了……”

盧阿姨一直不冷場,卻也不聒噪突兀。

得體。

陳見夏腦子裏忽然冒出這麽一個詞。

盧阿姨積極營造和睦的氣氛,這和陳見夏重新進入大廳裝作剛剛到達的行為是一樣的——將尷尬默默消化,私下解決,也給自己留一點體面。

都是看不開的凡人,追逐利益,屈服於欲望;但有些人就能讓場面不那麽難堪,有些人就會為了一張房產證撅著屁股相互扯頭發,將所有不堪入耳的謾罵通過手機話筒傳給外人聽。

陳見夏發現自己在內心默默做著比較。

一種自然而然、無法控制卻又大逆不道的比較。

這家沸騰魚的特色是在沸騰時將處理好的魚扔進方槽湯鍋,迅速蓋上玻璃蓋子,有時候魚沒有死透,還會因為神經反射而彈跳,旁邊的服務員就負責摁住蓋子,讓食客觀賞“大吉大利,富貴龍騰”。

那條魚掙紮的瞬間,陳見夏傻掉了,坐在旁邊的盧阿姨溫柔地捂住了她的眼睛,說:“太殘忍了,別看。”

吃完飯之後三個人一起走出飯館,盧阿姨提議讓陳見夏休息一晚上,別著急回去學習,和爸爸去逛逛街。

“我就先回賓館了,張姐她們還喊咱們回去打牌呢,我先替你去頂一會兒,”盧阿姨一邊對見夏爸爸說話,一邊自然地把手搭在見夏的肩上,“你好長時間沒見到女兒了,爺倆好好說會兒話。”

聽到賓館裏還有爸爸的其他同事們,陳見夏忽然松了一大口氣,松口氣的理由不能細想,她臉紅了。

“就你?他們鐵定打雙升,誰跟你一夥兒誰倒黴,”爸爸晚飯喝了一點白酒,臉膛紅亮,“你讓他們先打著,我去小夏宿舍看看,把吃的給她送過去,一會兒就回。”

盧阿姨親昵地拍了拍見夏:“說好了,假期去好好鼓勵鼓勵我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