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題記(第3/5頁)

而說完此事,雙方看似皆大歡喜,難得又飲了兩杯。

不過,兩杯之後,劉洪道卻忽然起身,然後親自挽著嶽飛手腕,說是要一起登上頂上閣樓,共觀江邊盛景。

周圍文武知道這是兩位大員有話要講,便都知趣在座中喧嘩,然後任由兩位大員撇開眾人多登一層樓望遠。

平心而論,正值夏日,樓上視野清晰,一覽無余,這潯陽樓外的景色當然是極佳的……所謂雕檐映日,畫棟飛雲。碧闌幹低接軒窗,翠簾幕高懸戶牖。消磨醉眼,倚青天萬叠雲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煙水。白蘋渡口,時聞漁父鳴榔;紅蓼灘頭,每見釣翁擊楫。

二人雖然心中都有事情,但微醺之下,卻也一起癡癡看了半晌,方才回過神來。而所謂景開人心,此時再說,就坦蕩了許多。

“嶽節度知道近來朝中大事嗎?”劉洪道迎風負手而對。

“是議和一事?”

“不錯。”

“那敢問劉經略身為一方經略,是主戰還是主和呢?”嶽飛抄著手,同樣幹脆。

“我也不知道。”劉洪道聞言一聲嘆氣,只在潯陽樓上攤手以對。“我是青州人,靖康中被倉促啟用,做了吏部員外郎,然後一朝驚變,幾乎是逃回家中,結果又因為金人南下,被李綱李公相不顧成例點了知青州的差遣,做了家鄉的知州……”言至此處,劉洪道忽然一頓,繼而哂笑。“我記得你那時曾上書說李伯紀是奸賊,這當然偏頗,可事到如今,天下人卻都說,你與李彥仙的彈劾並非虛妄,最起碼那廝是不知兵的。”

嶽飛難得尷尬一笑……誰年輕時沒點尷尬事?

“可依我說,呂經略有些話雖然難聽,卻也實誠,那就是李伯紀不僅不知兵,也不識人。”劉洪道望著江畔愈發感慨。“他那個時候,河北發了兩個人,張所固然是名節之士,可傅亮卻是賣了長安城的首惡;京東發了三個人,一個劉豫如今做了偽皇帝,而我與同時被啟用的趙明誠,卻是公認的一對廢物……趙明誠不戰而逃,我是一戰而潰,也只能孤身棄家、棄城而逃,並不比趙明誠體面幾分。故此,你問我主不主戰,我當然是主戰的,因為我視當日青州一走為生平之大恨,無時無刻不想著一雪前恥。”

嶽飛重重頷首,顯然感同身受,但他也聽出來了,對方言語未盡。

“可從八公山上見了官家,被指派到江西,前後四年,先是協力清理沿江勤王之師變化的盜匪,然後幫忙處置東南軍亂,再後是助荊襄圍困鐘相、楊麽,現在又盡力協助你嶽節度清理虔賊。”劉洪道果然復又苦笑起來。“一年復一年,江南西路本是個窮去處,卻從未停過徭役供納,何況虔賊本身就在江西占了三成天下,騷擾了半個江西……眼見著民生凋敝、官吏繁苦,卻是漸漸的怎麽都喊不出那種堂皇言語來了,不然是要招人嫌的。而且,咱們說句公道話,江西窮,所以徭役多,那東南富了點,不也加了錢嗎?荊襄豐饒了些,不也加了糧嗎?還有巴蜀,為了堯山一戰,甚至整個提前支了兩年錢糧!興亡皆是百姓苦!”

嶽飛愈發感同身受,且聯想此番南下經歷,之前因此戰順利和劉洪道親自追來的姿態而一度升騰起來的志得意滿之心,也是瞬間全無。

“當然了,南方苦,可兩河、京東、陜北,幾千萬子民難道不苦?靖康之恥,難道能忍?不打下去卻也不能讓人心服。何況換到我身上,青州一戰數萬條人命,便是金人自個把京東五郡還回來,我也絕不能忍……”劉洪道終於正色。“嶽節度,這件事情我尋你上樓來說,無外乎是要告訴你,兩邊都有道理和說法,也都有苦衷和難處,最終只能看官家與朝廷決斷,你我身為臣子,可以上書言事,卻不該擅自做一些多余之事,尤其是你,此番輕易得勝,幾乎毫無損耗便要率數萬大軍轉回京東前線,當此之時,更要慎重,尤其是要為官家名聲著想……你曉得我的意思嗎?”

嶽鵬舉終於醒悟,卻又覺得荒誕:“劉經略以為嶽飛是不聽軍令,擅自尋釁的武臣,還是說擔心禦營前軍多是河北出身,回到東京之畔,會做出什麽不端之事來?”

劉洪道搖頭不語。

嶽飛帶著三分醉意,一時氣悶,便欲辯解,可樓外一陣江上清風蕩來,吹得他清醒之余卻忽然又有些百無聊賴之態……不是他不想爭辯,而是他知道,分隔文武,想要相互取信,卻也艱難。更重要的一點,自戰亂興起以來,他經歷許多,也心知肚明,雖說文官壓迫武將有些過了頭,可亂世中作出突破底線的那些人,依然還是武將多些。

文臣不會剝人皮,也不會屠了自家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