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夜色(第2/3頁)

胡寅愣了一下,幾乎以為自己睡這一覺的幾個時辰內又發生了什麽天大的事宜。但很快,這個素來有什麽說什麽的人卻是搖頭相對,直接挑明了事端:“官家殺杜充有失妥當。”

真正的大佬表明了危險的立場,萬俟卨當即閉口不言。

“杜充不該殺嗎?”小林學士望著頭頂月影,幽幽一嘆。

胡寅停頓了一下,因為他的良心和儒家素養告訴他,這個問題的答案毋庸置疑,卻偏偏違反他的政治常識,於是其人稍作思索,方才緩緩搖頭:“為何不能隱誅?”

“這不又繞回來了嗎?”小林學士似乎早就想好了這個問題的答案。“這過年後才算二十二歲的官家,怎麽可能忍住?”

胡寅再度沉默,然後長長一嘆:“如此說來,倒是你我三人的責任了,不能提前探查官家的心意,早早勸諫?”

小林學士尚未做答,一旁萬俟卨卻在心中氣急敗壞……這種天大的事情,怎麽就有我的責任了?你們兩個一個是‘半相’,一個是‘內制’,我一個小小樞密院承旨,還是副的,此行根本就是幫忙背旗子的用處,怎麽就能跟你們一起擔這個責任?回去幾位相公發作起來,你們是能硬抗的,我能如何?

然而,心中如此作想,卻不妨礙萬俟卨即刻應聲,趁機與兩位要員拉近關系:“胡中丞所言極是,今日事真有言語,也是你我三個為人臣的未能盡力的緣故。”

聽得此言,胡寅愈發黯然:“我一路上想的太多,根本忘了此事,是我失職。其實,我隨侍官家最早,早該有些預料才對……”

“其實,愚兄倒是早有預料,也想過勸諫,但今日臨到堂外,卻居然心生異樣,主動停在了堂外,以免當面撞上此等事。”小林學士忽然開口,引得左右兩邊二人齊齊怔住。

“為何?”隔了半晌,目瞪口呆的萬俟卨方才忍不住開口詢問。

話說,雖然一開口就後悔,但萬俟元忠確實有些難以理解小林學士的言語——一方面是為何不願勸諫,一方面是為何敢當眾說出來?

三人成虎,而此地已有三人。

“只是覺得杜充該死罷了。”小林學士不慌不忙,從容答道。

“我都說了,我不是說杜充不該死。”胡寅終於也開口,卻是明顯氣血上湧。“林學士……我只問你,你想過沒有,杜充固然爛命一條,但為他一人,官家卻也平白斫斷了他與南陽上下的一心?!之前大半年,官家在南陽一意維持,堪稱千辛萬苦,上下方才團結一致,做了那麽多事,雖有爭執與挫折,但總歸是比他處好太多吧?這麽多人的辛苦,難道就該被杜充一人牽累到嗎?”

聽到這裏,便是萬俟卨也心有戚戚焉……他是真喜歡之前南陽的那種氣氛,一面不失之前大宋政治傳統,該有的都有,一面卻能合力做事,而且還升遷通暢,都不用賄賂的……而那種好氣氛,自然是要天子和大臣還有特殊局勢混雜在一起,才能勉力維持住的。

一旦消失,可就再難尋回了。

“是啊。”小林學士再度一嘆。“之前大半年間,官家在南陽的氣象,堪稱明君風度,宰相以下,諸臣僚雖有齟齬,卻也多有昂然奮進之態……如今官家一斧頭讓他與南陽上下起了裂痕,愚兄也心疼。但胡賢弟,愚兄想問你一事,南陽做的那麽好,為什麽局勢還是一步步走到眼下了呢?”

胡寅茫然一時,卻又幹脆冷笑:“林學士想說什麽?”

“胡賢弟,你學問是公認的好,愚兄正有一問。”林景默終於不再望天,而是扭頭看著胡寅正色相對。“前漢後漢,血脈繼續清楚,但是兩朝呢,還是一朝?”

此言一出,小林學士身後的萬俟元忠登時變色。

而胡寅臉色在月光下變幻了一陣後,卻反而放松了下來:“光武自成體統,是有光武中興基業做腰膽的,而官家的‘腰膽’尚在西面那座城內。”

“你看。”小林學士忽然攤手失笑,相顧左右二人,且言之鑿鑿。“事情不又繞回來了嗎?我雖學問淺薄,但這些日子隨官家顛沛流離,倒也常常思索感慨,以至於漸漸有了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那便是靖康之後,百余年大宋其實已亡,亂世其實已至,而眼下咱們這位官家行事,雖有大義支撐,但凡事皆盡力自為,若能自定勝敗,自興基業,祖宗家法這四個字,自然是一文不值!”

聽到三人一直避而不談的那四個字被‘一文不值’,萬俟卨神色恍惚之余,只覺眼前這位學士,早非城府二字可論,所思所想,著實讓他震動,偏偏又真心讓他信服,也是心生畏懼。

而出乎意料,另一邊,胡寅沉默了片刻,也沒有反駁,只是仰天一嘆:“如此說來說去,這天下事似乎終究還是要看勝敗的?然聖人大義,又該落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