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郊遊(下)(第3/4頁)

“朕不以為然。”趙玖靜靜等對方說完,方才繼續笑道。“且不說蒙蔽……就當是六賊蒙蔽好了!可靖康禍事,朕以為在花石綱、在豐亨豫大、在任用六賊、在文恬武嬉上面,卻獨不在這二者之上,收復燕雲、海上之盟,不過是軍略方針,宛如兵者詭道一般……這有什麽過錯?靖康之恥,說到底,難道不是金人強,我們弱的緣故嗎?!”

許景衡欲言卻又止,而趙官家見對方語塞,卻兀自揚聲笑言了下去:

“以金人之野蠻,遼國之虛弱,難道沒有海上之盟,金人一時看不到大宋虛弱,日後便不來打了嗎?這種把內裏大勢推到一二表面之上的僥幸之言……可不是最為務實的許相公該說的話吧?”

許景衡沉默了許久,終究沒再反駁,但隨著官家示意眾人落座,他卻也沒有坐下,而是杵在那裏不動。

趙玖當然知道對方的意思……實際上,都來快一年了,趙玖的政治辨別力也不是一開始那麽低端了。

就好像眼下這個話題,從性格和為人做事的角度來說,務實的許景衡是最不該出來駁斥的。但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宰相,他身上的特質注定是復雜的,絕不可能只拿區區性格、道德,以及些許立場來簡單給貼上標簽。

還拿許景衡來舉例子:

首先,他是個主戰派,在一開始李綱和黃潛善的鬥爭中他毫不遲疑的選擇了支持李綱,最要緊的大是大非上沒有絲毫動搖;

但是,他雖然主戰,卻偏保守,而一開始他就希望行在去揚州而不是贊同李綱來南陽,當然也是堅決反對過長江去東南的;

同時,這還是個務實派,他在李綱罷相後保持了沉默,從而牢牢占據著禦史中丞的位置,以至於黃潛善都忽略了他,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又一直在盡量保護李綱和宗澤……直到某個人從井裏爬出來,忽然把他踢下去換成了張浚;

而且,這還是個難得的能臣,任勞任怨,天大的擔子壓身上,卻從不叫苦,是真的好用;

最後,許景衡和呂好問,以及荊湖北路制置使馬伸一樣,都是程學,或者說洛學門人,而洛陽,正是昔日舊黨的大本營,程學本身就是靠著批判王安石新學崛起的。

明白這些,才會明白許景衡為什麽表現的那麽激烈,原因不問自明……平日裏官家有的沒的倒也罷了,但今日官家很可能會直接就著新舊兩黨最核心的元祐黨人之事表達立場,那麽在呂好問遲疑的情況下,他自然要挺身而出,用最強硬的方式事先表態施壓,好讓官家和今日到來的百官有所顧忌。

至於說切入點有些違背他的做事準則,被官家拿言語堵住,卻也不怪他,因為自神宗熙寧變法以來,兩派反復不斷,早已經水火不容……事關重大,許相公管不了這麽多。

實際上,許景衡此番作為還是成功了的,且不說官家有沒有被震懾到,最起碼經此一杵後,確實沒有哪個官員敢冒著跟一位實權相公徹底對立的風險站出瞎投機。

“好了。”趙玖擺手示意所有人坐下後,見到許景衡梗著脖子不動,卻又不禁再笑。“朕說大一統三字,只是想隨意湊個趣,諸卿何必如此嚴肅,還扯了這麽遠……”

騙鬼呢?

此言一出,河堤上不知道多少人齊齊在心中暗罵,若你趙官家只是隨意湊趣,何必找小林學士專門問過意思?明顯是想拿這個做試探,結果被許相公給頂了回來,這才‘隨意湊趣’。

“朕是想說啊。”趙玖也不去管許相公站在那裏不動,而是繼續言道。“跟漢唐相比,本朝著實在疆域、士風、武功上差了不止一籌,不然也不至於被遼國人喊了多少年的南朝了……但若以文華而論,本朝卻是不遜漢唐的。”

眾人面色稍虞,繼而卻又一怔,因為趙官家接下來幾句話儼然是開創歷史了:

“且不提唐詩宋詞,只以根本文章來說,自唐以來,散文一掃駢文之浮華,而散文中自上至下,唐宋共有八大家,本朝獨占其六……唐時韓愈、柳宗元是開創之功不錯,但本朝王舒王(王安石)、歐陽修、三蘇、曾鞏,卻是登峰造極,徹底定下了格局。”

“官家所言精辟。”蘇軾的四個孫子齊齊下拜謝恩不提,工部尚書葉夢得也斟酌出言。“此八人,足以定散文之鼎……只是,若以年代來排,王舒王如何在歐陽公之前?若以成就來排,又如何在大蘇學士之前?”

“不錯。”趙玖從善如流。“若以文章成就來說,大蘇學士與歐陽修才是頂峰之人,可與韓柳兩位開創者同列,其余四人又稍遜一些。”

此言一出,眾人很快便議論紛紛……譬如有人就覺得曾鞏的文章更好些,也有人說王安石的文章不弱歐陽修,但大略上還是認可歐陽修與蘇軾的多些,也就是說官家這總結的還挺精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