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摘牌允婚(下)

八月至冬至之間,是大宋內廷“經筵”開始秋講的時間。

蘇轍被恢復端明殿學士的頭銜、重回京城時,正趕上為官家授課的秋講。

這日午後,趙煦踏著最後一茬落下的桂子,來到皇宮東邊的講筵所。

等候多時的蘇轍,起身迎駕。

與他一同迎駕的,還有蘇頌,以及侍立於兩位老人身後的邵清和姚歡。

蘇頌前些天遞了牓子,請求帶著邵、姚二人進講筵所,在這個不太氣氛森嚴的內廷學堂裏,向官家奏對南行所得,官家準了。

此刻,緩步走到堂中的趙煦,將手中的兩枝菊花,遞給屋中的內侍:“朕剛折下的,你去插在瓶裏,擺到書案上。”

因又轉向蘇轍道:“禦苑今年將秋菊栽出了新奇花樣來,這幾朵墨紫的,貴而不妖,與子由卿家的袍子,甚合。”

蘇轍謝恩:“有花堪折直須折。”

趙煦淺笑:“子由學士這話,教朕想起,朕剛過十歲時,程伊川(指程頤)是朕的經筵老師。那日下了課,朕見柳絲正綠,一時喜歡,便折了一段把玩,結果教程伊川訓了一頓。”

蘇轍當然曉得這樁故事。

程頤的原話,是指責少年天子無顧摧折草木,傷了天地生機。

程頤與二蘇,洛學與蜀學,已經對峙多年,青年天子心中明鏡一樣。

而蘇轍此番回京,給趙煦已經講了一個月的課後,他仍覺得,君臣二人之間的別扭尷尬,哪裏就由時間沖淡了。

三年前,蘇轍被貶的直接導火線,是他當著數位宰執之臣的面,將神宗皇帝比作漢武帝,將趙煦比作漢昭帝。漢武帝窮兵黷武,晚年冤殺太子,漢昭帝受制於權臣霍光,還只活了二十一歲便死了。

蘇轍事後冷靜下來,也覺得自己這般比附,豈止欠妥,簡直是悖逆。

但凡龍椅上坐的那人不是傻的,換作哪位天子,都聽不下去。

目下,面對天子突然意味深長地引起程頤諫柳的話題,蘇轍也不曉得趙煦是想借臣下之口再追諷幾句程頤,還是在考教自己的性子是否少了些鋒芒戾氣。

聖意難測,蘇轍幹脆表現出語噎之態。

趙煦倒神色如常,微微側身,目光越過蘇轍與蘇頌的帽翅,對著姚歡笑眯眯道:“姚氏,你是布衣,不似這些個經學理學的儒士們所思,朕倒想聽聽,你們市井百姓,作何看法?”

姚歡心道,我對程頤和蘇轍的言論,都沒什麽疑義,我唯獨覺得,皇帝你,樂於將禦前這個黨那個派的文臣們撥逗挑弄的習慣,十分無語。

說得好聽,是異論相攪的帝王心術,說得耿直些,不就是沒本事用良好的企業文化管理手下人嗎?

朝局至此,根源還在你們帝王家。

但寄身趙家天下,無法不低頭,何況今日覲見,她是希求禦座上那一位,將她的牌坊摘了的,怎好逆龍鱗。

姚歡只得深深福個禮,斟酌言辭道:“官家,同樣一株青青楊柳,不同人,自會有不同的念頭去想。官家那時,正當少年,愛其碧綠可喜,折而不摧,適度玩賞,乃人之常情。孟子說過,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何錯之有?但程公,彼時已過天命之年,想來見了許多方興未艾便凋零枯萎的情景,難免思慮得多些”

天子聞言,暗忖,這幾句話,從一個婦道人家口中說出,也算難得了。

趙煦噙了嘴角,嗓子裏不鹹不淡地“唔”一聲,稍稍點了點頭。

他方才進來,已瞧了幾眼這姚氏。大概因為旅途辛勞,加之受過邊蠻瘴癘之地的日曬雨摧,這女子與去歲相比,面容又粗糙黝黑了些,莫說與珠容玉色的劉貴妃比,便是比那長了一輩的張尚儀、柳尚食的,也遜色不少。

趙煦未免哂然。

那一回,自己怎地就相中了她。還是因著,自己被後宮女人鬧得心煩之際,她恰逢當差,時常晃到眼前,挺能說些外頭的農商世情解解悶氣。又想到她來自民間草根,年紀不大、身體紮實,娘家也沒半分底子的,這樣的人做個低階妃嬪,正好生個小公主替代寶昌去北邊和親。

罷了罷了,此女只那一樁事上不知好歹,旁的都還算行止端正。

一個荊釵布裙的小戶販婦,能自己掏錢弄來胡豆樹,看廣南東路上的劄子,她還有幾分抗疫之功。

這般微如螻蟻卻曉得添磚加瓦的,也算順民了。他趙煦畢竟貴為天子,怎好還與她計較前嫌。

青年天子臉上,那層片刻前對著蘇轍和姚歡的促狹寡刻之意,漸漸由淡轉無。

他端然而不失和靜地,向姚歡與邵清問起南邊的情形來。

二人挑揀重點,輪流詳述了。

語畢,邵清向天子遞上由自己執筆、蘇頌審過的三件奏狀,分別是,胡豆移種惠州羅浮山的長勢、二輪育種和防霜對策,高粱與稻米采用木甑三鍋制出高度酒的蒸餾法,以及黃花蒿治療寒熱瘧症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