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賣鹽的蘇轍

一行人雇了馬車和馬匹,從陸路往筠州去。

段正嚴得了邵清和姚歡繼續同行,心情大好,對行程的籌劃也越發上心起來。

離筠州縣城約莫尚有兩百裏路時,段正嚴便對四衛之中最年輕的衛行苦道:“行苦叔叔,你先輕騎快行,到筠州城後尋一處幹凈體面些的客棧,將上房都包了。”

衛行苦領命而去。

翌日,大部隊剛到城外的錦河,便見兩岸的山頭竹林間,人丁熱鬧,似都在砍伐那些青青修竹。

休息飲馬時,邵清尋個岸邊賣茶的老丈問了,方知此地盛產好竹,“筠州”的“筠”字便是因筠篁而得名。

到了這谷雨節氣的春夏之交,江南西路和兩浙路掌握了竹紙工藝的大商戶們,便派了自家的工匠,來到筠州,買下竹料,於依山傍水的作坊裏日夜開工,制成紙張後再販運到東西南北各大州縣。

賣茶老翁將茶碗端給邵清後,又笑吟吟道:“官人,吾州不缺紙,州民善書的亦多,官人看小老兒這茶攤幡旗上的字,可還行?”

邵清擡眼望去,見那楷書點畫勁利挺秀,頗為不俗。

段正嚴和姚歡亦走過來。

段正嚴瞧那幡旗上的正楷字,雙眼露了驚艷之色:“賞心悅目啊,柳體!”

中唐時的書法家柳公權,與同時代的顏真卿,皆是書法聖手,素來被書家奉為“顏筋柳骨”

賣茶的老丈聞言,得意回應道:“這位小郎君好眼力,吾州人研習柳體之風頗盛,縣裏公使庫中所印的書籍,亦多為柳體字,運去兩京的書坊裏售賣,不比國子監的刻本差哩。”

一旁的姚歡,盯著這幾個極漂亮的楷體字,不由想到千年後的那樁學林盛事。

蘇轍謫居筠州期間,完成了注解詩經的平生潛心之作《詩集傳》可惜他死後正值蔡京當道的徽宗年間,王安石的經學著作被奉為學子們唯一的“教材”蘇、程的學術著作皆被打入“死牢”一般,無人問津。直到北宋滅亡、南宋的淳熙年間,蘇轍的曾孫蘇詡也來筠州做官時,才令筠州公使庫刻印曾祖父的《詩集傳》

筠州刻本的《詩集傳》不僅墨色精純,字體也恰恰兼具歐柳之風,實為宋刻本中的上品。到了清代,宋刻本的《詩集傳》成為滿清皇室的禁臠。

然而自詡熱愛漢文化、連寫漢詩都能寫出兩萬多首的乾隆皇帝,下令編修四庫全書時,竟不曉得自家的皇家園林裏就有宋刻本這樣好的東西,用的乃是明刻本缺卷的《詩集傳》

所幸,這珍貴的宋刻本,雖在其後的動蕩年代消失了一陣,卻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現身,國家圖書館購回後影印出版,後世愛書、愛文之人如獲至寶,購之、讀之、傳之。

此刻,聽聞路邊賣茶翁談論筠州的印書水平,聯想起那本再過幾十年便會問世的宋版《詩集傳》作為後世來人的姚歡,當然難免遐思。

財富、權力、美色、健康,保鮮與傳承,都是那麽短暫。只有思想,只有思想之光,能在作者和刊印者的合力之下,流傳千載。 ……

眾人待到進了筠州州城一看,嚯,全是來收毛竹的大小商隊。

幸虧段正嚴這小王子做領隊做得很有責任心,派衛行苦先行而至、打好前站,否則他們這一行沒有資格去官驛國賓館的,只怕都找不到住處。

衛行苦趕來,將隊伍領到州學旁的一處客館。

段正嚴不及歇口氣,便向掌櫃打聽:“店家,蘇子由學士的宅邸,在城中何處?”

兩年來,掌櫃已十分熟悉這樣前來拜謁蘇轍的年輕人,他扭頭喚正在院中灑掃的小夥計:“你去集市上看看,蘇公可在賣鹽?”

賣鹽?

見眼前三個年輕客官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掌櫃笑道:“不必見怪,蘇公十幾年前被貶來我們筠州,就是做的鹽酒稅監。賣鹽、賣酒、收稅,本來應該三個人幹的活兒,他當年一人包了。此一回,蘇公可是從宰相的位子上又被貶到我們州呐,心情竟還不錯,快六十的老人家,照樣去幫著公家賣鹽鬻酒。”

沒多久,腿快的小夥計回來了。

“幾位客官,蘇公他老人家在鹽攤兒前坐著,可要小的領幾位去拜見?”

三人彼此看看,自然都要去,段正嚴須臾間又止步,對邵、姚二人說一句“稍等小弟片刻”便回身進屋,細細交待了掌櫃幾句,掌櫃連連點頭。

跟著小夥計行過兩條橫街,迎面江邊,便是繁華市集,乍看去,仿如微縮版的汴河商肆景象。

小夥計沖著江邊的一棵大榆樹一指:“那個就是蘇相公。”

蘇轍在元豐年間就因受哥哥蘇軾的烏台詩案牽連,被貶筠州五年,做的是小芝麻官,官聲卻極好。如今因新黨得勢,他被趙煦褫奪副宰相之位,二度被貶來筠州,啥實職都沒有了,男女老幼的普通百姓,卻仍尊稱他一聲“蘇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