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你要找對人

賀詠開始講述的時候,作為穿越者的姚歡,暗自慶幸,還好賀詠所提的,她以前在史料裏看過,不至於聽得雲裏霧裏。

賀詠講的,乃大宋邊軍的“回易”與“放貸”問題。

大宋王朝自建立起,就邊患不斷,都城又定在只有黃河意思意思擋一下的平原上,因而,帝國綿長的北方與西北邊境,需要豢養大量的軍隊駐防。

養兵需要錢,很多很多錢。

為了緩解軍費問題,朝廷允許各路的帥臣和武將,用朝廷撥給的本錢,或者用本路本軍的“公使錢”來經商,獲取利潤,充作本地軍費。

這便是邊軍中常見並且合法的“回易”行為,說白了就是軍隊自己做生意,部分地養活自己。

從真宗朝到神宗朝,回易的貨物,從木材、糧谷、絹帛、麻布、人口婦女這些普通項目,一直到茶葉、鹽、酒等國家禁榷的項目,都進行得如火如荼。

由於“回易”事務的控制者,就是當地路帥級別的臣,以及聽命於他們的武將,因而,“回易”實際會走上什麽方向,與主管官員的個人操守有直接關系。

如果路帥是範仲淹、滕宗諒這樣的良臣,問題不大,然而元豐末年,統領環慶回易的,卻是鄧綰。

鄧綰被外放時,知的是永興軍,環、慶等州皆在其治下。鄧綰此人極善鉆營,又與蔡京一樣不懼走險棋,因而沒多久,在京城蔡家的遙遙相助下,鄧綰就與庶出的兒子鄧洵謙一起,把持了環慶等地的回易渠道。

軍將兵卒的職責,就是戰時攻伐與防禦,平時屯田自給,即使參與回易,員額也應嚴控。

然而鄧蔡兩家貪得無厭,源源不斷地抽調兵丁,長途販運、倒賣鹽引、開坊釀酒、挖山修路。

“這裏頭回易所得的大部分,應是都被他們兩家中飽私囊了吧?否則,不會這般起勁。”

姚歡問賀詠。

賀詠恨道:“不僅如此,他們的心比貪腐回易之利,還要黑。他們在軍中放高利貸。”

按照賀詠的說法,鄧蔡兩家,從州城到鄉村,都開設了許多賭場、妓寮、酒肆,又在軍中培養親信,誘使大量中低級軍官和底層士卒,去賭、去嫖,去酒坊酗酒成性。

沉溺於這些事,花費自然就像無底洞。

而鄧蔡兩家又熟悉朝廷轉運司對於邊軍的供餉節奏,更清楚軍人們何時最是捉襟見肘,半逼半哄地讓他們借下高利貸。

一旦入了高利貸的坑,賣田賣地賣屋,賣兒賣女賣妻,就接踵而至。

賀詠看了一眼邵清,向姚歡道:“如邵兄在慶州所見,我從你家地下挖出來的憑證中,有一些就是典妻狀。還不了貸的軍士們,只得將他們的妻子,典給鄧洵謙手下親吏所經營的妓寮。”

姚歡訥言。

真是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在千年後的那個世界裏,多少陷入網貸泥淖的人,或許最初也都是從想賭一次球、想打賞一個主播、想買一個限量版的包開始的,然後很快,他們就被雪球般滾起來的利息所裹挾,被極端侮辱人格的催收所逼迫,再也無法回到曾經有陽光、有尊嚴的日子裏去。

而這種頹喪沉淪、自覺羞辱的精神痛苦,比最艱苦的行軍、最殘酷的交戰,還要催折軍人的意志。

屋中片刻的靜默後,邵清開口道:“難怪,我此番在慶州,偶爾聽到一些老卒抱怨,章經略領環慶後十分苛嚴,大耳窿和羊羔利高利貸名稱,都不太好借。想來是章經略察覺了軍紀廢弛的根由。”

賀詠聞言,面上又多了一層悵惘。

“如果當初章捷章經略剛到環慶時,阿父能選擇相信他,或許阿父和手下兄弟們就不會死,我也不會是如今的模樣。”

“我阿父早年打西夏人時,在戰場上得一位同袍救過性命。可惜這位同袍到了元祐年間,被鄧蔡兩家招入麾下,阿父與他分道揚鑣、再無往來。後來,不知何故,那人決定暗中舉告鄧蔡兩家在回易和放貸中的惡行,他的家奴已進京尋到蘇轍蘇相公處,帶回了蘇相公準備查案的許諾,他卻突然暴病而亡。那家奴是個忠仆,偷偷尋到我父親,交給吾家一些借據、賬目、典妻契和軍卒的控狀,說是主人吩咐,如自己有不測,便將東西送到賀軍侯家。”

“其時,西夏小梁太後正舉兵東侵,圍住環州外的肅遠、洪德等要塞,阿父與我既是環慶軍人,自是要即刻出征。阿父便將東西,埋到了姚宅地下,但姚伯父應是不知道的。”

“我們在洪德城外的大蟲谷,守點設伏,不知阿父是否有不詳預感,那日出發前就將姚宅埋有憑證之事,說與我知。在大蟲谷,我們突然遭到一支夏軍從腹背襲擊,阿父最後,因辨出他們使用的也是神臂弩,而知曉他們其實是宋人。阿父終為掩護我,受箭身死,我在崖下荊棘中,聽到他們說,回去可向鄧洵謙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