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毀田

鄭修在晌午聞訊趕來時,原是強壓怒火擺出溫和面容,向這陸指揮請教原委。

不想那軍痞並不願多搭理似地,只冷森森道:“這田,哪個租的?”

大宋重文抑武,況且指揮使前頭又沒掛個“都”字,若只比真實的地位,姓陸的區區小武官,與鄭修這樣的畿縣縣丞是無法相提並論的。

沒有資格擺譜的武人,卻有恃無恐地跑到文官的地盤上擺譜,只一個可能:受了大人物的指使。

鄭修心中疑雲更盛,嘴上含混道:“此為開封府轄內的系官田產,春初才租給一個城郭戶經營。陸指揮若得了上峰交辦的公差,不如,由本官引著,移步縣衙,與知縣說說?”

陸指揮嘴角一撇,揮揮手,下令軍卒們暫停填埋,卻仍睨著鄭修道:“有勞縣丞派個人去城裏,叫那租田的城郭戶來。天子腳下,吾等又不是土匪山賊,挖人田地,斷人財路,也須與事主說個明白。”

鄭修咬了咬牙。

且不說姚歡如今得了孟皇後的青睞,哪怕她只是個普通租戶,為流民修屋為縣裏辦學的兩樁舉動,就足夠令鄭修敬佩了。

鄭修本不願,在男人該挺身而出的時候,將個給縣裏行善的女人推出去擋槍。

但禁軍小頭目的意思很明顯,今天要見著姚娘子才談。

鄭修只得讓王犁刀往開封城去尋姚歡。 ……

姚歡坐著王犁刀的騾車奔到田頭時,日頭還沒偏西。

見到眼前情形,她本能地有些發怵。

上輩子在現代社會,她靠腦子和做ppt吃飯,項目的對手再刁滑,起碼表面上是斯斯文文坐在談判桌邊的。

此刻突然面對一支不知為何要尋她晦氣的大宋正規軍,打眼望去烏泱泱一片,粗蠻煞氣能蓋過呼嘯的西北風似的。

她一個整日裏與文官良民打交道的小買賣人,何曾見過這種陣仗。

來自成群結隊的雄性動物的壓迫感,令她戰栗。

原來穿越小說裏的大女主光環都是騙人的!

我怎麽好像,腿開始哆嗦了啊。

姚歡往鄭修和王犁刀身邊挪了挪。

鄭修低聲對她道:“姚娘子莫怕,我是朝廷命官,有我和犁刀在,他們不敢對人動手。況且,娘子你是朝廷旌表的節婦。”

姚歡一個激靈。

旋即給自己鼓了鼓士氣——對啊,我是公家蓋章了榮譽的,我還差點成了趙家人的妃子呢。

她撇過頭,望見不遠處,自己所雇的那些流民們瑟縮在一處。

當中其實有不少青年,但一眼看去就是不會反抗的模樣。

大宋流民太苦了,而且苦慣了。

苦難並不一定像小說裏那樣,會戲劇化地激發他們的鬥志搞出聚義梁山的壯舉。

苦難更多時候,更令人對權貴怕得要死。

但流民們的目光,其實很復雜。

有焦急,有惶恐,但又蘊含了倚靠的信任。

在他們看來,姚娘子這個挺年輕的小婦人,既然不同於開封城裏那些美麗卻又較弱的千金閨秀,既然能出來行走江湖,能不偷不搶地租下官田,能與縣裏官員說上話,能給他們這些逃荒者蓋屋子付工錢……她就應該同樣能有本事,去與眼前這些粗悍的軍爺們交涉。

兩個還沒桑枝高的娃娃,大約覺得現下的氣氛沒有早間那般緊張可怖,默默地挪過來,伸出臟兮兮的小手,試圖將田埂上被禁軍鏟倒的小桑樹扶起來,種好。

姚歡的目光落在娃娃的腳上。

眼看冬至了,田裏土坷垃都凍得硬梆梆,這倆娃娃腳上還是露著趾頭的破舊單鞋。

姚歡眼眶發澀,胸中發滯,喉頭汩汩甜腥味上湧。

什麽世道!

文明盛世的曙光?

曙光個屁。

僅僅是剛剛活下來還談不上真的溫飽的日子,都不讓人過?

姚歡心道,我當初是花了自己的血汗錢,租的朝廷的官田,白紙黑字立的契,朝廷給我免的稅我也又捐出去辦教育了,朗朗乾坤,我為啥要慫?

她覺得腿肚子似乎不那麽抖了。

她走到田頭,對好整以暇坐著手拿皮囊喝酒的陸指揮使跟前,恭敬問道:“軍爺緣何突然來毀田?”

陸指揮也不起身,只擡了眼皮向姚歡道:“好教娘子得知,殿前司看中此處,要練兵。”

“周遭拋荒之地甚多,為何要毀了能產桑稻和魚蝦的良田呢?”

陸指揮笑道:“對呐,娘子你也知道,自己這些是良田。既然你們已將這些地整飭過了,吾等只需稍稍填平,就可讓官健們在其上操練,豈不省事?”

這是人話嗎!

姚歡勉力捺下幾分怒火,繼續道:“軍爺,先夫活著時效力於環慶軍,論來,先夫和軍爺,都是大宋官健。可否請軍爺看在同袍未亡人的份上,給個示下,是殿前司哪位大官人看中了民婦這幾處薄田,竟是連開封縣出的官契,也能不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