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說幹就幹

盛夏的蟬鳴,震耳欲聾。

邵清擡頭,看了會兒繁枝茂葉間透下的細碎日光,推開自己新宅的院門。

婢女葉柔迎上來:“世子。”

邵清皺眉:“我說過,沒人的時候,也不能這麽叫。”

葉柔一怔,低頭看著手中的食盤,輕聲道:“是,先生。”

邵清瞥一眼那加了薏仁的綠豆羹,軟了語氣,往院中石凳上一坐,擺手道:“我在茶坊灌了一肚子的茗粥,這綠豆羹,你且飲了吧,祛祛暑熱。開封比不得那邊涼爽,你姐姐當年剛來,也正是這個時令,她和呂剛,都大病一場。”

葉柔心頭掠過一絲喜意,將食盤放在桌上,端起碗,咕嘟嘟喝了一大口。

南人的這些湯水,葉柔剛開始喝不慣,既不香也不甜,哪比得家鄉的酪漿,不想硬著頭皮喝了幾回,竟也覺出先苦後甘的好來。

邵清見她放下碗,方又問道:“呂剛呢?”

葉柔道:“先生今早出門後,呂剛和我,便去和坊吏打了照面,又給左右街坊送了些瓜果蜜餞,還有娃娃們的摩喝樂。坊吏和鄰裏們也指點了些此坊的規矩,甚是客氣。然後,呂剛就去北邊,辦先生吩咐的第二件事了。”

邵清點頭:“交情先攀著,撫順坊原是開封竹木匠和藥石商人聚居的所在,慢慢查,或許忽然之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葉柔一臉肅然地聽完,又補充道:“街坊們聽說吾家是蒙學私塾,都要送童子來學,有幾個,當即便要將課資塞給我和呂剛。”

“好,先將課室打掃幹凈。”

“酉時前去興利行,兌五十貫的銀契,存到源隆行,將銀契拿回來。”

“下月初五,換你去寺裏,將諸人的消息聽了,報予我知。”

邵清一樁樁交待完,復又起身,要往書齋去。

葉柔的喜意變成了涼意。

他仍是惜言如金,並且話語雖然明了,卻沒有半分溫度。方才讓自己注意避暑的言語,大約只是如陣前統帥,休戰時叮囑軍士們吃飽睡好,免得非戰鬥性減員吧。

葉柔望著邵清的背影,鼓起勇氣道:“先生,葉柔南來不久,有何差池,先生務必責罰,也好叫葉柔記得深切,不再犯錯。”

邵清回首,盯著她:“呂剛與我說,你很聰明,不比你姐姐遜色。只是,這開封城裏,聰明人太多,萬事須小心。”

言罷又轉過身,留下最後一句:“沒有差事的時候,多去街上走走,聽聽南人們,是怎麽說話的。”

日落後,沈馥之和美團一頭汗珠、一身煙火氣,回到宅子。

“美團,這幾日攢的銀錢不必拿去行裏了,明日包婆婆來收租,正好付她。這老婆子,最愛數錢,錢越碎散,越是銅子兒,她越是開心。”

沈馥之吩咐美團後,擡眼往院中一瞧,哎呀呀,自己天仙兒似的外甥女,又大顯伸手來。

只見院中石桌上,妥妥地已經擺好三菜一湯一主食。

三菜分別是姜絲糟河蝦、虎皮雞爪、漢蔥拌萵苣蘿蔔絲。湯是蒓菜蓮子羹,加了一撮火腿茸。主食則是鹹齏拌菘菜汁冷淘。

淺橘色的蝦,紅褐色的雞爪,綠白相間的素涼菜,紅霞映碧澗似的湯羹,晶瑩剔透的冷面沈馥之看得心花怒放,在飯鋪忙碌一整天積累的疲憊,瞬間蕩然無存。

“大暑天裏看到這麽一桌,瓊瑤美玉般,便是葷腥菜也透著清爽氣,歡姐我的兒,誰要是娶了你,真是三皇五帝時就開始修的福氣呐。”

姨母固然對外人情練達,但一到家、人一放松,說話有時就會豁邊。她後半句話一出口,就意識到不對,歡兒的姻緣,豈是個能去說的話題?

正在分擺碗筷的小汝舟,滴溜溜的兩只黑眼睛也立刻去瞧姐姐姚歡。

小屁娃姚汝舟,三歲時在秦州,就目睹過姐姐與那位後來殉身疆場的“姐夫”在月下執手擁吻,那個畫面太獨特,以至於擊敗了他成長後幾年經歷的許多場景,深深植根於他頭腦中。

去年之前,姚汝舟衣食不愁,父母雙全,但除了吃飯睡覺時要親媽,平日裏他最愛黏著年長自己十多歲的同父異母的大姐姚歡。

在他眼裏,大姐比父親溫柔,比母親安靜,比左鄰右舍最會玩的大孩子還能發現有趣的事物,又比秦州城裏他見過的娘子都美。

後來發生的事,小汝舟覺得就仿佛一場越下越大的雪,起初只是阿爺病重走了,慢慢地竟眼看著這場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最終壓塌了他小而美的童年夢境。

總算,雪霽了,阿姊仍然在自己身邊。

心眼兒比旁的娃娃多幾個窟窿的小汝舟,住進沈宅,也有些疑惑地發現,姐姐姚歡,夫死父亡後臉上一直籠罩的陰翳,沒了。對,不是淡了,而是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