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邵清的刀(下)

邵清心道,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他遲疑了一下,打問道:“姚娘子,不知這位趙瑄趙公,是娘子府上”

“哦,是我阿爺在秦州時的一位故友。”

姚歡胡謅得水到渠成,不由自嘲,不過三四日,自己已完美代入姚家姑娘的身份。

邵清則暗暗松了一口氣。果然不是。

他沒了話頭,又去看美團兢兢業業地剖雞爪,只看了片刻,便輕輕搖搖頭。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邵清說著,伸手在藥箱裏略略翻檢,掏出個月白色的絲袋,打開時,寒光閃爍,赫然一柄柳葉刀。

“勞煩養娘婢女通稱給一瓢清水,在下要洗手、洗刀,也來給這雞腳剔剔骨。”

美團咧嘴應了,麻溜兒跳到院角,打來半銅盆水。

邵清將刀淋幹凈,又勞煩美團替自己沖了雙手。

姚歡直起腰身,微伸著脖子,忍不住偷眼去看這位邵郎中的雙手。

十指筆直、修長,雖明顯是男性的手,骨節粗大,青筋綻得分明,卻堪稱白皙,被近午的陽光裹了金色的輪廓,真好看。

洗完手,邵清左手拈來一個雞爪,右手執刀,往雞掌中央的肉墊處刺了進去。

“庖丁解牛,順勢而為,你們要為雞腳去骨,也是一樣的道理。只要有一把好刀,爪子再小,挑斷每節趾骨的筋絡亦非難事。而筋絡一斷,大小骨頭松松一拉,便囫圇著出來了,你們瞧”

邵清一面解說,一面運刀,手腕不過是微微扭動,卻如雕玉繡花般,片刻工夫就剔出了枝枝杈杈的一副雞爪骨。

美團湊過來,看得呆了,半晌方道:“天爺,邵先生的手竟比女子還巧。”

姚歡表情不至於那麽誇張,內心卻也嘖嘖贊嘆。從這雙手的漂亮外觀,到出手的力度與巧勢,帶來的視覺沖擊,當真不輸於觀看現代的外科醫生進行手術。

想到這雙手,在汴河邊曾經撫觸過自己撞傷的額頭,姚歡驀地臉一紅。

不過,姚歡很快對邵清用的那把柳葉刀發生了興趣。

它比尋常的匕首還小上許多,但鋒刃寒厲,像一條銀鱗反射著陽光的小白魚,在邵清掌間翻飛。

“邵先生,可以看看你的刀嗎?”

姚歡探詢地問。

不料邵清則更爽氣:“這刀送給姚娘子,在下家中還有幾把。”

他遞給姚歡,輕聲補充了一句“當心”

姚歡接過來,細細研看,見刀身雖窄,卻布滿若隱若現的花斑紋,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摸那些紋路,一面贊嘆:“真的和尋常刀具不太一樣。”

“這是西域鑌鐵,所以花紋獨特。”

邵清解釋了一句,卻不願往深了說,起身去看沈家天井中的魚池。

一只小龍蝦正趴在池中的瓦礫堆上,沖著邵清揮舞鉗子。

這回輪到邵清稀罕了。

“怎地養了北遼的螻蛄蝦?”

美團笑道:“螻蛄蝦是海裏的,如何能在河水中養得,這是俺家小娘子養的螯蝦。”

“螯蝦?”

邵清囁嚅著學舌。

姚歡轉過臉,一副閑聊的口吻:“邵先生從未見過?”

邵清搖搖頭。

姚歡心道,看來歷史沒有什麽a面b面,這個時代的這片土地上,應該就是不產小龍蝦吧。

另一邊,邵清,則其實仍未死心。幾個回合來來去去,他一直不動聲色地觀察姚歡,想弄明白,為何這姑娘今日給自己的感覺,與記憶中如此不同。

此前匆匆數面的姚家姑娘,好像一瓣易碎的琉璃花,又像一陣縹緲的霧,那份與繁華街市不合拍的脆弱,以及那份與年紀不相稱的悲涼,隨著她沉凝的目光、纖瘦的身影、素潔的裙裾,散逸開來。

那幾個瞬間,邵清開始明白宋人的那些淺吟低唱的詞,究竟好在何處了。

邵清絲毫沒有男兒忽入相思障的愧疚,他的出身,他的過往,他要尋找的東西,他要奔赴的將來,似乎都淺淡了。

他腦中只反復憧憬著執她之手的畫面,在相藍,在虹橋,在開封城的,甚至在千裏之外的

他著人去打聽,屬下回報了姚家的情形,邵清還在想,待她守完父喪,便找個官媒娘子去提親。未料得官媒娘子們都是消息靈通得厲害,一聽邵清提的女方,便笑呵呵道,已經許好婆家啦。

那日邵清回來,坐在那間辦了大半年、能讓自己看起來就像開封城裏尋常教書先生的私塾裏,將平日所喝的茶換了酒,慢慢地飲到夕陽西下。

不論茶酒,於解開心結一事上,似乎都沒啥用。

打聽來曾家親迎的日期,邵清還是去看了。天氣倒甚好,汴河邊熱鬧得就像個巨大的馬蜂窩,花嫁隊伍的喜樂吹鼓,儼如給這份熱鬧又添了把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