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離婚不離心的中年文學男

姚歡只躊躇了片刻,便決定去開門。姨母和美團都不在,她這個姚家大小姐又是冒牌的,但閉門不應,也不是辦法。不管是不是姨母口中那個將自己賣了的惡毒繼母,還是別個甚麽不速之客,總要去面對。

板門吱呀一聲開啟。

但見門外站著個四十上下的男子,頭戴烏紗網冠,身著圓領襕衫,天青色料子,靛藍色領口和腰帶,長方面龐、細長眼廓、幾縷山羊胡子,從五官到穿戴,就像個教科書式的宋代士。

“歡姐兒,你,你好些了,竟能起來開門?”

男子的目光盯著姚歡半邊帶傷的面龐道。

姚歡手扶門框,聽他直接喊自己“歡姐兒”打量自己也大大方方的,儼然長輩看晚輩,不由心中一動。這人,不會是

果然,男子帶著討好的殷殷之色道:“馥之可在?姨父帶了些羔羊肉來。你姨母是南人習慣,入夏反而要喝羊湯。昨日傍晚,我就聽說了你的事正好,羊肉補外皮,羊湯補筋骨。”

哈哈,來人真是姨父!

姚歡憋著倏而升起的八卦熱情,欠身,行了個胡亂猜的古人之禮,垂著眼皮道:“姨母,去飯鋪了,美團也不在。”

男子一怔,似怨似嘆道:“她這是何苦,一日都不得閑,我原以為,今日她會在家看顧著你”

姚歡聽鑼聽音,辨出男子的失望之情,正想著如何搭話,又尋思著要不要請他進屋等著,男子卻說了句“歡姐兒你稍等”轉身往隔壁鄰家走。

片刻功夫,姨父又出現,身邊跟著一位面相和氣敦厚的老婆婆,羊肉竟已在那老婆婆手中。

“勞煩王婆婆將羊肉拿去馥之的灶間略略拾掇,我這外甥女養著傷,手腳都不便宜。”

姨父彬彬有禮道。

姚歡了然。這是古代,女大尚且避父,一個十七八歲的外甥女獨自在家,離了婚的姨父怎好大大咧咧地進門呆著。

遠親不如近鄰,那王婆婆顯然不是第一次給姨父當差,她腦門上仿佛亮閃閃印著“我們社區老阿姨最熱心”幾個字,提溜著還滲著鮮血的羊肉,樂呵呵地,熟門熟路地進了沈宅,顧自往廳堂後的灶間去。

姨父頓了頓,又從懷裏掏出一張紙箋道:“歡姐兒,這是我想了半月,為你姨母填的詞,你幫我交與她。”

姚歡正要去接,姨父已展開詞箋,顧自壓著嗓子念起來。

“小院朱扉開一扇。內樣新妝,鏡裏分明見。眉暈半深唇注淺。朵雲冠子偏宜面。被掩芙蓉熏麝煎。簾影沉沉,只有雙飛燕。心事向人猶勔靦。強來窗下尋針線。”

在姚歡這個看什麽都新鮮有趣的穿越者聽來,宋人吟詞的抑揚節奏感格外悅耳。加之姨父的嗓音不俗,模樣氣質在中年男子裏,又算得第一梯隊。因而他臨門朗讀自己作品的場面,頗具求婚般的儀式感。

姨父念完一遍,意猶未盡,指著紙箋向姚歡道:“歡姐兒你看,小院朱扉開一扇,是不是好像丹青妙手,畫出了這宅子的模樣。再看這句,簾影沉沉,只有雙飛燕,唔,姨父記得,院裏廊下有個燕子窩,不知今歲那雙燕兒,又抱了幾只乳燕呢。對了,姨父覺得末句最佳,強來窗下尋針線,哎,悵然,悵然呐”

姨父的眉宇之間,兩分得意,五分落寞,更有七八分的相思苦意。

王婆婆此時已麻麻利利地走出來,聽得姨父對作品的自評,微嘆口氣,向姚歡道:“歡娘,你如今住過來,正好勸勸你姨母,何苦這般磋磨你姨父。他為你姨母寫的詞,俺這平日裏只懂捏摩呵樂北宋的泥人玩偶的糟老婆子,都會背了。甚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甚麽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王婆婆一口氣說了一串,姚歡聽了卻大為詫異,脫口而出道:“這不是歐陽修和秦觀寫的麽?”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自己其實對宋詞無甚愛好,而且眼下就是個看客,對吃狗糧沒有任何抗拒,怎會那麽情商不在線地去打姨父的臉。

純粹因為,王婆婆背的句子,實在太有名,後世的初中生都認識的好嗎?姨父你寫情書,就不能抄些冷門詞人的句子嘛。

不想姨父渾無尷尬,坦然道:“咳,你姨母那般好人物,姨父寫的詞怎堪一讀,自是要歐陽永叔公、秦學士那般大家才配得上。”

“那這首小院朱扉開一扇”

“也是別個寫的,還是新詞,姨父覺得好,便拿來了。”

還有這種操作?姚歡無語,又覺得十分好笑。姨父所言,具有一種情癡流露般無法反駁的坦率。

我抄襲怎麽了,我為愛抄襲,天經地義!

一旁的王婆婆更是一副不在乎的神態:“哎,甭管哪位大官人寫的,你姨父的情意沒有假。歡娘,你為了你那殉身的郎君,寧可一頭撞死在汴河畔,自應最懂這男女之情,何其不易。你姨母拿你當親閨女,你也該為姨父姨母從中說合說合,可是這個理兒?”